2019年4月26日 星期五

雜文|〈冷靜與崇敬的2019. 04. 26〉

男人踹開門,力道過大;鐵門板原本應當在門軸的極限容忍角度被機械構造卡住,再惱人地往門框回彈,但它顯然是鏽了,螺絲啊、鉚釘什麼的全都爛成了褐紅色的泥渣;男人對機械一竅不通,當他見到門軸時,他可以順口說出承軸之類的詞語;看到彈簧,便想到馬達。但當鐵門板整個摔翻在外頭的柏油路上,鐵片在揚塵中彈跳時,他仍然獲得了某種專業拆解者似的滿足感。
無門的老舊公寓坐落於烈陽炙燒的公路旁,滾燙的黑鱗長蛇蜿蜒在海岸的峭壁上。男人扯落領帶,隨手扔在了「政府立案」的傾斜招牌下。他走向道路旁的摩托車,正拎起熱氣蒸騰的安全帽一股腦往頭上套,卻又忍不住回頭一望。
這裡曾是研究未知海域的學識中心,乘載著國民對探索的渴求與對發展的需要;但太多學者慕名而來,混入了更多的利益分配……還有責任推卸。
對於方才的窩囊廢,他仔細思考後甚至不覺驚訝;這是必然的結果,他的離去與暴怒,官方說法會是:「正常的能量釋放。」
最後一次了,男人複習著建築的稜角、漆色與後山俯視的陰影;安全帽為景色罩上了濾鏡,他跨上了車,揚長而去。

不知哪方智者曾論言:
「倘若過份恐懼一步一伐下殺傷的生靈,諸如行經路徑上的螻蟻,行者必將誤入泥潭,乃至身陷惡沼;而當行者力竭死去,萬千螻蟻定將擁覆其上,屍首啃食殆盡。」
對男人而言這著實是個矛盾的問題;他不喜歡這個言論,因為它試圖將藐視正當化,但它的概念卻令人無拘無束;巨人是不能被綿羊攔住去路的,特別是那種看似無害,卻能在無形中咬殺巨人的綿羊。
男人搖搖頭,差點將在高速行駛下需要維持的專注力也給晃到腦後;輪胎輕微地偏折,他知道再逼近極限的狂飆也甩不掉頂上的曝曬,凝稠的壓力覆蓋住了口鼻和心頭,他只得停下,讓悶濕的安全帽再度與空無一人的坐墊為伴。
男人在路旁歇腳,十分鐘的短暫旅程在不知不覺間帶他來到了山口的港岸,確切來說,是港岸隔彎遙望的道路。烏雲漸漸在海面上生成,天色多了幾分蔭暗。在海洋與陸地的邊界,停泊著一頭巨大無比的藍鯨,渺小的人群在鯨腹與橡樹尺寸的建築間忙進忙出。
男人看得出奇了,眼前的景象喚醒了他過往的回憶。
這個國家因為地理的限制,僅能往環繞四周的蒼茫發展;然而,要想到達一般海空無法觸及的遠洋,就不可盲目遵循鋼鐵重工業的路線。原因有二:小規模的閉門造車,注定要被外頭廣大的國際聯盟凌駕,這個道理應用在島國,是不爭的殘酷事實。再者,無論人類如何處心積慮,人間的造物都永遠追不上世間的造物,在巧思、智慧、運行法則等各方面;從前人們習慣以世界為師,現在人們自視甚高了,對於「外物」變得不屑一顧。也因此,世界對人們而言只剩下城市內的範圍,剩下有價值、有聲光、有與集體意識連結的部分。
男人感嘆,他不曾忘記少年時參觀巨鯨的景象:神殿般宏偉的書架建構在海洋巨獸的腹腔內,陳列著古往今來的典籍,乘載著人類從模糊的過去泅泳到明晰未來的精神力。

「這是一趟邁向未知的遠征,將沒有返航的必要。」
當年的導覽者在燁燁燈火下信誓旦旦道。
過去數年,男人一度以為這個計畫終止了,因為社會風氣的改變,因為發展的停滯。
然而想下潛到沒有任何人間造物能容忍的深處,只有巨鯨一途,始終如此。

天空陰鬱地飄起了雨,海面盈滿了霧。巨鯨的存在只剩漆黑的剪影,以及來自遠方回音裊裊的低鳴。
男人回到了摩托車旁,穿上了夾克外套。

2019年4月12日 星期五

雜文|〈憤怒與鄙夷的2019. 04. 11~2019. 04. 12〉

「你寫這種東西都不會覺得丟臉嗎?」
男人轟然將整疊紙砸在了書桌上,青筋怒張的手背俯衝,撞擊了個震天嘎響。
工作室中,幾乎所有的頭顱都同時改變了它們的仰角;自層巒疊嶂的書架之後、傾頹危危的卷宗之間,還有薄弱金光穿透的窗櫺之下。
沒有任何一張嘴巴先行定調,但每一雙耳朵都親聞了方才的核彈爆炸,每一股思緒都在飛快地旋轉。
「可笑、噁心、愚蠢至極!」隨著每一段咒罵,男人的拳頭一次次落在了那些滿佈皺褶的文稿。文稿對面呆若木雞的年輕人試圖擠出僵硬的笑容;是為了緩和情緒吧?這個世代的人們都是這麼說的;但他失敗了,孤單勾起的嘴角扭曲成了一幅狀似輕視的嘴臉。
男人居高臨下地趴伏在書桌上,沉重的吐息燒灼著呼吸;兩人的視線對上。一邊是空洞的光線,一邊則反射出憤怒與鄙夷的情緒。
每一股思緒決定了他們的論調,彼此驚人地吻合;無論是來自厚重的粗框眼鏡、典雅的金框眼鏡、潮流的鴨舌帽乃至精心打理的髮絲後方。正如世上所有愛好和平的美滿國家,一致決定先將門前的積雪掃除(某人還真的順手抄起了雞毛撢子);他們會有所行動的,沒錯,但大部分都不是什麼有意義的舉動;虛應一應故事。
每一雙眼睛都笑了,呼應著嘴角各自的不安分;高度發展的個體保持沉默,但他們擅於在面具的掩護下保持沉默。打個比方來說,也許在今天晚餐後,就會有人手持一杯廉價的即溶咖啡前去安慰那名年輕人,再配上幾句客套話:「明天會更好。」「見怪不怪。」「你知道其實大家在心裡都……自從……」
隨機排列的組合卻高度重複,無論由誰來執行這善意外交,都像是跟隨著潛流程進行。正常來說,工作室沒有任何一個人膽敢與那名男人對著幹,但假使有天發生意外……某人鼓起勇氣,以旋風的速度在心生畏懼的內賊出現前達成共識、劃清敵我陣線。
回到書桌前,遲鈍的年輕人終被對方的視線刺痛,本能地閃避後,才緩緩低下頭。
男人解開襯衫領口的扣子,上臂袖口仍緊繃無比,他清了清喉嚨,嗓音冷淡:「最後一次提醒,你最好搞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麼。我負責審視你所撰寫之物,但不代表我是你的小學國文老師,要逐字逐稿修正一個個可悲的錯別字,還有近乎低能的標點符號誤植。」男人從整疊紙中抽出幾張文稿,發抖的雙手猛力將其撕扯開來,「我就不信你看得懂自己在寫什麼,文意狗屁不通,翻譯胡扯亂蓋;再讓我遇到一次,再讓我遇到一次……」男人深呼吸,語調又激動了起來,「你就成功證明了自己是個無用的廢物!只會躲藏在他人的陰影之下,操著苟且偷生之事!屆時……屆時我會把你趕回真正屬於你的地方,一個專屬於垃圾的快樂天堂!」
男人一把抓起文稿,衝著年輕人的臉龐扔去,隨後奪門而出。氣流紛亂,幾無一張薄紙觸及目標。
工作室的木門關上時,混雜著訕笑的言語清晰地穿透了材質,在無燈火的走廊上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