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28日 星期五

書籍|〈不安〉收錄於《癡愚盲目:詹金斯短篇集》




首都有座樓,基底若磐石般牢固,塔尖直上天,嵌入雲霧。
然而,它卻是不安的產物。

大概是虛裝聲勢吧。就跟咆哮的野狗、挑釁的孩童,以及大軍前鋒的壯盛軍容沒有兩樣。因
為畏懼,所以有所顧慮;自卑過分便成了自傲。由於還沒到達彼方的境界,於是操之過急,
將一切都先攬在了身上,宣揚著、呼告著;儘管,食蟲椿象也會如此,但那是牠們親手摘下
的勝果、單騎攻伐的江山;我們卻只是期待著,伸長了脖子期待著,最終重心不穩地狠狠摔
在結冰的大地上。

危樓的西北西方,甚是靜謐的住宅地。巷弄裡,小店等候著熟客上門,提供在十二月寒傖的
風雨中,一隅隔絕蕭瑟的溫柔鄉。
可惜的是,假以實論,它早已不復在。那段盛夏的光陰裡謠言四起,有人說,搬遷的無奈是
出自於大樓管理費的壓迫;也有人說,是房東與周邊鄰居對於小店存在的角力:一場曠日廢
時的攻防戰;但最令人心寒的,是數字的異變;機率性的決策分裂出無數平行世界,但多數
人被困在了最悲慘的那一個:選擇性地將人拒之於門外。
若能回歸那條巷弄,回到一切都不存在前……如此奢求啊……
隨著夜晚漸漸長了,日落後的西北西開始令人膽戰心驚,陌生而又排異。
那裡曾存在著一場無法實現的話局,一間小店名為「菸鬼旅店」。


「我跟I吵架了,冷戰的那種,美國跟俄國的那種。」我將外套披在椅背上,挑選了方桌上
離玻璃窗較近的一邊坐下。
「你們也在比誰更厲害?」尚恩略顯詫異地自對邊望向我。
「不,才不是。我是說……那個傢伙,」我整理長衫的手停頓了一下。「你也知道的……」
「嗯,我知道,但又不甘我的事。」他語調平淡。
「他膚淺、他負心、」我自顧自地唸叨著,漸漸轉為咒罵。「他愛慕虛榮……幹!我被氣到
低血糖你知道嗎?」
「我不感興趣。」尚恩表示。他一屁股坐在了綴著深色綠絨布的木椅上。可即便在溫暖舒適
的旅店裡,他身上那套緊繃的灰色大衣,卻未見要被褪下的跡象。
「可她還執迷不悟。」我打量著他,眼光曾一度被他那彆扭的穿著吸引;但此刻我正專注地
觀察著他的反應。
「喔,那就真愛啊。」他面無表情地說。
「這是什麼Stephenie Meyer式的垃圾話?」我皺眉,像是提起了害蟲的名諱。
尚恩聳肩。「不然你以為真愛是什麼?」他說。
我無言以對,真的無言以對。這種問題我是最沒資格回答的,跟過去有關,跟現況密不可分
,但我真心祈求它不要糾纏我直到未來。
我握緊右拳,緊到掌心都快滲出血來了。「好,沒關係。可是讓我真正不爽的是,在叨煩我
連續三個星期之後,就這樣隨手棄置,不聞不問,也連續了三天。」我嘶聲道:「當我塑膠
?」
「太黑道。」尚恩批評,「你有點反應過度了。」
一瞬間,有某種東西爆發了。不是被火花引爆的排氣管,即便它就在那,懸掛在我的頭頂上
,無聲地呼應著旅店內某處的馬達。
「他媽的直接無視,直接把我人間蒸發,人怎麼可能——」
「你是不是想說 Man up and vanished like a fart in the wind?」尚恩在我大腦神經突觸斷
的當兒簡短補述。
店內的背景音樂正放著《俄羅斯,我們神聖的祖國》;搭配上隔壁桌客人夾著雪茄而僵硬的
手指,以及店員小姐高高卡在半空中的茶壺,旋律緩慢成了一幅滑稽的寫實主義派畫作。
「這句話不是這個意思。」我洩了氣,再度坐了下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在無意之間差點就掀
翻了桌子。
「無所謂。抱歉,但我真的不感興趣。」尚恩重申,語調陌生地令我害怕。
我最後一次盯著對方,隨即無奈地嘆了口氣。是啊!再怎麼說,我都不能勉強任何人。
「好吧,抽菸。」我說,興致已然死透。
尚恩點頭,從懷中掏出了一只斗缽誇大的巨型斗;上過漆的表面閃著亮光,店裡燈管的亮光
我有種奇怪的想法,十分奇怪,彷彿他的衣袋能容納整整一枚象牙。
我打開暗紅色的硬紙盒,從中抽出自己細長的Churchwarden。始終如一。打從四年前我靠
著一己之力買下了它,我就不曾忘記作為一名麥田捕手——錯了,是作為一名教堂看守者的
願景;但其實這份希冀需要一點小小的修正,我不是基督徒,但為伽藍守夜想必也是同等的
殊榮。
拆開了Peterson Atlantic Wild的包裝;散逸著龍眼味的褐色菸草分明地落在了墨綠的桌布上
:柔軟卻定型,厚實而又富有彈性,大把抓取下仍不亂了疏密。
「菸鬼旅店」的音樂又回到了往日的風格。今天是禮拜日,我們注定與爵士樂無緣。音響裡
駐著來自小人國的無名樂隊,翻唱年度的百大流行歌曲。
順著優雅的曲線,我把玩著光滑的煙嘴;一手攏來,輕柔地將菸草搓撒下斗缽。
尚恩早已裝填完畢,甚至鋪完了第一層的炭火,蒼白而肥腫的手指捏起黑檀木壓棒,規矩地
、制式地斜半角下壓。
氣氛低到了冰點,這倒合理解釋了為何他執意不願脫去那大衣。我的身體卻暖得要命,應該
是出門前大口灌下整碗薑湯的效果,但這並不能作為我方才險些發火的歸咎;更何況我僅罩
著一身透薄的雪紡衫,飄渺著碧雲也翱翔著青鶴:我應該檢討,讓水氣蒸騰了可不好。
尚恩還是無意講話,沉默著吸起了斗。黑框眼鏡斜斜鑲嵌著玻璃窗上的黑框。
「原本不是一件黑色的大衣嗎?」我皺眉,初次察覺了異樣;這不是我記憶中的那件大衣。
「有差嗎?」黑框鏡面的反光閃過,「你說它曾經是白的我也信。但別小看它,這是最新的
款式,昂貴、成熟穩重、精明幹練,但最重要的是十分得體。色調是業界聲望如日中天的中
間色,既不亮白得過於張揚,也不漆黑得太過低調。」
灰色的大衣對尚恩的辯護做出了呼應。胸膛一排排的扣子緊緊互扣,巨爪般錮住了男人上胸
的肋骨。尚恩急促地吐了口氣,但我彷彿聽見某頭餓獸愉悅的呼嚕聲。
我叼住Churchwarden,就著點火時的傾斜身姿,打量著尚恩的後背。
灰色大衣肩帶上的假扣眼不懷好意地回望著我,數十層蒼白的眼瞼慵懶地垂過結膜,發出了
黏稠的血肉之聲。我驚訝地呆若木雞,從未預料會受到野獸的凝視。「生命之樹」燒過頭了
,我沒注意到,拇指內側貼上了熱燙的金屬打火輪。
「操——」我立即噤聲,彎腰拾起掉落的造型Zippo打火機,小心翼翼地自桌緣探起身。
我仍低著頭,秉住呼吸,試圖用目測以外的方式感知那惡意的視線。
「你沒事吧?」尚恩緩緩問道。
「沒事……沒事……」我壓低聲音,開始裝模作樣地轉起了脖子。頸骨發出了不少「喀喀」
聲,一圈一圈,眼角餘光謹慎地掃過尚恩的肩頭。
那些眼睛無趣地閉上了,我倏然停止動作。
店內難道就沒有其他人察覺異樣嗎?
我努力隱藏起自己的困惑。
店員小姐來到桌旁,為我們送上一壺泛著琥珀光澤的紅茶。
「需要回沖的話再拿來吧檯給我就行了。」她抽出玻璃濾盞,「大衣不錯。」她在轉身前
補充。
尚恩對店員小姐點頭致意。
我眉頭緊鎖,「喀嚓」一聲又點燃了「生命之樹」,就著扭曲的空氣再度研究起那若有似
無的——
該死!那根本就不是幻象,栩栩如生地宛若白晝的夢魘,令人難以置信。
灰色大衣的惡意受夠了我一而再的視線挑釁,自後背的中縫線爆出了成對的削尖肋骨,粗
糙而崎嶇。面料上的毛球迅速裂殖增生,分化成一個又一個血淋淋的臟器,貼附在了尚恩
的臉龐、側頸與手腕。心臟猛烈地泵著,血液不受控地自粗壯動脈中噴湧而出。大衣扣的
雙目圓睜,拉開了兩側的衣襟,尚恩裸露的胸膛出現一圈圈黑邃而殘破的孔洞。大衣內袋
竄出暗灰色的斑駁觸手,強勁甩在了方桌上,將茶壺鞭為碎塊,漫溢的茶湯在腐臭吸盤的
碰觸下變得黏稠、晦暗。觸手膨脹出醜惡的囊腫前端,藉著身軀的裂口鑽進了尚恩蒼白的
胸膛與肥厚的腹部。巨大的菸斗僅靠著手掌托著,指甲已然枯朽崩成了粉末,指尖的肉塊
爛成了坑坑窪窪的蟲巢。惡意的形象化身為野蠻的巨獸,爪棲在尚恩的肩頭,攀附在尚恩
的腰間,重壓在尚恩的項背。腰帶纏上了柔軟的脖子,森然利齒成形,蒼白的基底,殷紅
的圓圈浮現。尚恩整張臉龐都發黑了,汗珠自額側滑落,眼球布滿血絲,但他仍自若地吞
雲吐霧……
「你到底在幹嘛?」煩惡的語調響起。
「什麼!?」我的音調高亢地不自然;注意到所有人驚愕的視線,我才意識到自己正失控
地大吼大叫。
「你病了!老兄!」我上氣不接下氣,搖搖晃晃地從座位站起,遠離尚恩。
「你才病了。」他平靜但語帶輕蔑,「不就是茶壺摔到地上嗎?」
「什麼……」我搖搖頭,撇見店員小姐正蹲在地上,滿臉歉意地清理著狼藉。
「抱歉,我忘記這桌子短了一腳。」她說。
「你應該多睡一點,沒那個本事就不要學別人熬夜。」尚恩在店員小姐送上新的一壺茶時
說道。「一點小事情就把你嚇成這樣,精神耗弱?」
「那你又怎樣?」我不滿地答覆,疲憊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我自有辦法。」尚恩吃力拉開衣襟後的襯衫,胸口表面被滿滿的咖啡因貼片覆蓋。
「不是都貼手臂嗎?」
「已經貼滿了,我別無選擇。」
我昂起下巴,抄起了二度熄滅的斗。
尚恩嘆了口氣,繼續啜飲起沸騰的焦油與尼古丁。
店內的一切恢復正常,稍早可能視我為瘋子的顧客亦專注回了自身的享受上。
「圖書館的工作一切順利嗎?」尚恩的聲音引導我回到了自己的談話上,確切來說,談話才
剛開始。
「還不錯,老鳥學長們都離職了,我們正值換血期;來了幾個大一的學弟妹,有點笨手笨腳
的,需要時間適應。」
他點點頭。
尚恩還是尚恩。雖然我已經快認不出他來了,彷彿我記憶裡的他已經死去,但關於我的事情
,卻還活在他的記憶裡。
「你呢?舞團還好吧?」
「不太好。我想我應該不需要關心你的學業吧?你應該如魚得水。」他岔開話題。
「呃……是。尚恩,舞團怎麼了?」我追問。
「嗯,還記得我很久之前跟你說的,想成為前輩的願望嗎?」
「記得。」
「你當初是怎麼回答我的?」
「我要你不急,總有一天你也會變成學長。」我放下壓棒,心滿意足地吐起煙圈。
「是啊,蒙你所賜,我已經是學長了。但你還記得我是怎麼說的嗎?」
「你說你……不知道……」
「一語成讖。」
尚恩閉上眼睛。
「我不夠格,你知道嗎?應付自己的訓練就已經焦頭爛額了,三天兩頭那個學弟翹練,比賽
前一天告訴我他沒了熱誠,不想參賽。幹部互相猜忌、推卸責任,團體意識支離破碎。拉贊
不利、營運困難……」
「怎麼會。」
「而且我的轉系申請還失敗了。留學夢碎,受困在一個沒有前景的垃圾系所。」
「Shit……」我咒罵道,尚恩沒有回應,只是無神地望著我。這不對,他應該會附和我的,
他總是會。「未必是沒有前景吧……」
「你怎麼知道?系上的同學都跟廢人一樣,天天跑趴、夜店、舞會、活動。考試憑運氣,檢
定靠機運,你覺得這看起來像是朝氣蓬勃的模樣?」
「……」
「那是監獄。他們查扣了你的金錢,再用一文不值的學位囚禁你的自由;讓你待在那裡自甘
墮落,適應頹喪的一切,等到期滿出獄,你早就什麼都不是了。」
「但這……畢竟……畢竟是個人的選擇。」
「是啊,也所幸我還有家族的人脈。德國的、美國的、日本的,或許連你都能幫我從中國攏
絡些人,只不過我目前沒有打算要去那裡深造就是了。總之,我一邊應付著學業,一邊在中
間人的介紹下,和跨國企業的人事部交涉。前天去了美國,今天早上才回來。」
「噢……難怪我想先約你吃早餐,你卻說在機場。」
「這次我挺有把握的,你知道嗎?」尚恩不理會我,眼神嚴峻,說話的速度卻越來越快。「
衣著得體、文件備齊。恰當的步伐一步沒少,鞠躬的角度……不……他們不鞠躬,握手的力
度、招呼的音量。香水、領帶、皮鞋、西裝、手錶、文件、鋼筆、香水、文件、鋼筆、西裝
、手錶——」
「尚恩!」
「嗯?」他倏然而止,眼睛瘋狂地轉動。「噢,我失態了。」
「不……無所謂……我……聽著,我希望你能成功,好嗎?」
「多謝,但你應該知道這句話沒有任何實際效益。」他平靜地說,那語調不像是在求援,只
是消極地陳述某項事實。「我就像身處在一條看不見盡頭的隧道,駛著一成不變的鐵軌。我
自己也知道提前錄取跨國企業與否,本質上沒有差別。我們都已經被更龐大的東西囚禁住了
,可能是社會,也可能是這整個世界。只是沒有人看得到,沒有目標的人都看不到。」
「為何如此消極?對你而言,這世界上難道就沒有任何值得期待的東西?」
「你是說希望嗎?」尚恩緩緩咀嚼了無味的詞語,「不。老實說,自上大學以來,我已經挫
敗了那麼多次,再添一記敗筆又有何妨呢?」
「接受失敗是很好的,但對它們逆來順受,直到鬥志被消磨殆盡……」
「你說的對,但我早就沒有鬥志了,就像個半死不活的人。也因此,我不大會害怕失敗,只
不過這就像某種……機制……運作機制……」
「電玩遊戲?」
「啊……電玩遊戲,對,差不多的意思。現在唯一會令我不安的,大概就屬『我還剩幾條命
』的焦慮吧,等到額度用盡,便是終局。雖說是唯一,但也是我最懼怕的:也許在到達某個
無形臨界點的同時,我也失去了資格,失去在世界立足的資格。」
「在社會立足的資格。」我糾正。
「對我而言沒有差別。」尚恩面無表情地說。
「老兄……你被控制了,」我難過地說:「你被人控制住了。」
尚恩機警地抬頭張望,但那世故令我心寒。
「怎麼可能呢?這國家可是有法律的,大庭廣眾下出了事,別人也不會袖手旁觀;更別提我
的權勢,儘管尚未成名,但我所能牽動的人脈可是複雜地超乎你的想像;就別瞎操心了。」
我吐盡鼻息,放下了舒適的二郎腿。
「我不訝異你會這麼說,畢竟你什麼也看不到,不是嗎?」
尚恩聳聳肩,「那你看到了什麼?希望嗎?隧道另一頭的白點可能只是過分期盼下的幻覺,
你要知道……」
「我知道,正因為我也看不到希望,所以我很不安。」語畢,喝乾了一整杯紅茶。
我最後一次斜眼瞥向尚恩的灰色大衣。
野獸沒有甦醒,彷彿陷入了暫時的沉睡,縛綁住尚恩的軀體正韻律地打著鼾。


傍晚天色陰暗,冷冽地令人裹起厚厚大衣,白雷滿布雲底。


闊別三年後首次碰頭,竟是這樣的情景。自步出「菸鬼旅店」起,我們就沒再多說過一句話
尚恩要準備行李,為明天飛往德國的班機。而我,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我與不安的戰鬥
何處都可以延續。
但我懷念曾經的尚恩,懷念到可以對脆弱的自己舉白旗,懷念到讓我願意拿所有的身家作交
換,懷念到讓我徹底懷疑自己來到了錯誤的世界線:一場只應該被封印在書頁中的悲劇。
如果是曾經的他,必定會頂著一張樂天的大臉,對心神不寧的我臭訐亂譙。我跳脫體制了嗎
?我不知道,但如果談論這麼陰鬱的話題,絕對會引來他的訕笑。最後在嘻鬧聲中,兩人一
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合唱完整首Filthy Frank的《FRIED NOODLES》。


尚恩講著電話,不得不佩服他的禮儀。從離開店的那刻起,手機便不曾離耳;他卻能在我面
前忍受一個小時從不窺看一眼。過分禮貌,過分陌生了。


神木般碩大的蒼白閃電貫入大地,尚恩沒有注意到,卻被六秒後的轟隆雷聲驚得手機落了地
光滑的機殼清脆地撞擊在人行道旁的柏油路,看起來毫髮無損;說時遲那時快,一輛保時捷
自轉角疾駛而過,將不被首都接受的泥濘攪起。隨著鍍膜車輪的響轉四濺,「啪嚓」聲判定
了死亡,其餘黑的、褐的、黃的全潑在了尚恩的身上。透過玻璃,車內的人撐著傘;昂貴的
傘,滿車的傘。
「操你媽的!幹!媽的!幹破你娘雞掰!操哩!」
尚恩變成了泥人兒;甩下泥框眼鏡後,露出了白皙皮膚色僅存的面部。他暴跳如雷地掙扎著
,好比巨型蚱蜢正爬咬著全身。他原地轉圈,追逐起自己的步伐,一手扯下快把人從中勒斷
的大衣腰帶,猛力繃開了兩排大扣……我彷彿聽見了來自高樓的嘆息聲……尚恩迅速褪下大
衣,裡頭潔白的襯衫沒有受到半丁點的沾染,他作勢要將沉甸甸的大衣擲向馬路,一步、兩
步,大吼著手臂甩出,畫成半圓的軌道,卻僵在了與肩平行的高度。
更多的泥漿因慣性繞圈甩向尚恩,襯衫這回髒了,不可避免地。
尚恩遠遠拎著它,手臂打直,就像提著一隻巨型死老鼠。
我瞧見他的手臂正劇烈地顫抖,彷彿承受著極大的痛苦,就連臨命終時的酒鬼也沒這麼誇張
「放下吧。」我說:「放下吧。」
他聽見了,卻沒有做出反應。咬牙切齒……雙目緊閉……
下一秒,拎著大衣的手指彷彿同極磁鐵般斥開了。面目全非的大衣下墜,落入了滿地泥濘。
天空中發出恐怖的聲響,抬頭一看,雲縫被劈開,金色、飽滿的太陽降下光輝。
尚恩脫力地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陽光灑落在他濡濕結塊的黑髮上,後頸也暖活了起
來。
他奮力打直了背脊,張開雙手迎抱向那顆無比巨大的希望。他的面龐在下一刻化為一團暖呼
呼的朦朧,但我瞧見了嘴角的微笑,也聽見了壓抑已久的啜泣聲。
「Gary……」他用小名呼喚著我。
「嗯……」我的視線一片模糊,但他看起來就跟他媽的Andy Dufresne一模一樣。
我伸手將他拉起,不等他拍去沾附的泥濘,我與他便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好比歷劫重生的戰
友,我想。
「I live in a constant state of……」他在一陣誇張的走音中起頭。
「……fear and misery……」我們一同扯開喉嚨高歌,淚眼汪汪地,像極了兩個剛從精神病
院中成功脫逃而出的病患。
「Do you miss me anymore?」
「And I don't even notice……」
「……when it hurts anymore……」
「Anymore……」
「Anymore……」
「Anymore……」
「……」
「Filthy Frank唱完這首歌之後應該自殺的,」尚恩哽咽地說。「這會成為一代絕響。」
「我知道,你說過幾萬遍了。大眾會超級錯愕……彷彿是自己犯了罪般惋惜。」
「一個脆弱、孤獨的人怎麼會想裝成神經病小丑來娛樂大家,有誰能想到?」
「但總比你再正常不過,卻還硬要把自己包裝成神經病來得好!」我義憤填膺,「你都變得
不像自己了。」
「我知道,但我別無他法……抱歉——」尚恩咳了兩聲,「這三年來,我真的看不到什麼希
望,我很怕自己會就這樣死在沒有出口的隧道裡,一事無成。」
「但我也看不到希望。希望對我來說是很容易構築起,也很容易破滅的東西,我還不如稱之
為性慾。驅使我前進的是更深邃的存在,不會輕易消弭,但我們的合作關係並不愉快。」我
垂著頭。
「那叫野望。」
「野望個屁!我又不是信長。」我皺眉,豎起一根中指。
「一樣的意思啦!」尚恩笑嘻嘻地吟唱,「人間五十年、化天の內を比ぶれば、夢幻のごと
くなり。一度生を受け、滅せぬ物のあるべきか。」
「很棒,你這死混血仔。」我刻意提及他的血統,「『盃』的日文要怎麼說?」
「才不是盃,是薩卡斯基!Sa——ka——zu——ki!!」他舉拳過肩,彷彿肌肉跟骨骼已化
作熔岩,準備對正義的叛徒施以制裁。
這次可不會有人跳出來替我賣面子,因為我是反派;與體制作對的反派,沒有泛泛之交會伸
出援手的反派,打死都不願呼喚愛與和平的反派,不相信友情、努力、勝利的反派。
在嬉笑打鬧中,我只順手擋開了他的「岩漿拳」,連「霸氣」都沒用上。
「唉……這樣我不就變成壞人了?我可沒看過什麼有野心的傢伙最後能善終。」我嘆道。
「這是什麼卡通邏輯?」
「幼年教育影響人的一生啊。」
「唉?等一下……如果這是真的,那我還蠻希望Mr. Pickles的耳濡目染可以成功。」
「你只是崇拜撒旦教罷了。」我翻了個白眼。
「對啊。聽候您的差遣,吾王路西法。」尚恩花俏地朝我鞠躬。
「還吾王哩……嗯……這讓我想到《哈比人三部曲:五軍之戰》的矮人衝鋒。」我深吸一口
氣:「Yanâd Durinul!」
「喔喔!」尚恩也被提起了興致,他大吼道:「Rakân, bekâr!」
「Ai-rusê!!!」我倆同時仰天咆嘯;街上的其餘路人好笑地打量著我們。
「接下來要To the king了嗎?」尚恩笑著問。
「給你喊,我還在用黃金鐘破門,等我率隊衝出來,幫我助威!」
「哈哈!你真的很喜歡當王唉。」尚恩皺眉,但神情卻透露著習以為常。
「無名之王、無冕之王。」我作勢在胸前舉起一把無形的巨劍。「過去我也算是擁有很多追
隨者的,但他們多半都死了,不然就是流落天涯,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真可悲。」他語帶憐惜地說。
「精闢的見解。」我用上專注時特有的低沉聲音,磁振出風格混雜的宣言:「然,此乃寡人
最後的堅持,即使名亡實亡,寡人死,也要死在自己的王座上——」
「噢幹!好屌喔!」尚恩笑了,眼角跟嘴角同時在白皙的皮膚拉出上弧形。「你應該去幫人
家配音的。」
「絕不會在什麼荒蕪的鄉間或破敗的酒館——咳——咳——」乾癟的空氣竄向聲帶,將一些
菸草的餘香沖回口腔。「不過,最後的最後如果還能有兩三個侍從,我也就夠了,你知道嗎
?」
「我、不、知、道。」尚恩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懷好意的語氣令人熟悉。
我們對望了許久,最後在人行道的轉角處開懷大笑。
「噢!有你回來真好。」
「是啊……我回來了,打從我穿上那件大衣,就好久沒有呼吸到開闊的空氣。」
他再度敞開雙臂,鼓起胸膛。
「嗯……」我思忖著,「所以你之前穿的大衣到底是什麼顏色?黑的?白的?我忘了。」
「說起來笑死你,是黑白條紋。很詭異吧?但我可不敢說自己是個大善人,腦子裡從沒出現
過半點邪念;我高中的時候還希望以後可以當軍火商呢!還記得嗎?不過至少——」
「至少你黑白分明,沒錯。」
「哼哼,對嘛!你也知道。」尚恩翹起嘴角,「我這個人說一就是一,什麼事情囑咐我,或
者我答應下來了,就一定辦得妥妥。沒有該死的含糊,沒有低能的喇叭嘴:保密到家。」
「保密到家。」我複述。
我們走上了另一條大道,舉目皆是夕陽金黃的餘暉。
「那……現在你還想幹些什麼?」
「我不知道。」尚恩搖搖頭,伸了個懶腰。「還是有點渾渾噩噩的。」
「脫離束縛的後遺症啦,難免難免。」
「是這樣嗎?」
遙遠的彼方,烏雲似乎又有了蔓延的趨勢。
尚恩迷茫地仰首,望著希望最後的領空。

「我真的不知道。」他壓低了音量,「我總覺得,終究我們還是得穿上那件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