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22日 星期日

雜文|留白

「我覺得這份講義編得不夠好。」他在我身旁拉開了椅子。桌面上無辜地躺著受到指控的對象。
同樣的教授、相似的授課氛圍、隔了一年的酷暑、不同的教室。時過境遷的除了他的心態,還拉上了髮絲作伙;去年他的頭髮比我還長,一部分的頭髮。
我想那應該是留白吧;至少我認為講義上被他批評的畸兀乃是源自於過分寬廣的邊界,以及相較之下遭受犧牲的內文圖塊。
出版社也叫我留白過;業界認為這是有助讀者在閱讀中感到自在的設計。從小愛翻硬奇幻、磚頭書的我已經不明白什麼叫壓迫了;或許被瑣事穩固糾纏令我心安,正如同過去總是揹在肩上的沉重書包一樣。我可能害怕一旦沒有東西壓著,單薄的身軀便會在云云之中離地千里。

那個夏天我們吃了很多次的火鍋。他說我像福爾摩斯,但我從未把他當作華生看待;話是這麼說,可我也不曾天真到認為自己能把他視為大街上的乞丐。
他做好了情報網的本份。轉角、巷裡、橋邊;兩人對坐,連問都沒問,只要表現出稍有興趣的模樣,他便滔滔不絕。
可即便是福爾摩斯,也無法容忍兩頭皆是謎的案子。他溜回了大霧裡的乞丐窩,早在我回絕他的委託前。

天氣又變冷了,〈Summer Gypsy〉告一段落;看到下星期五的天氣預報,我的心又涼了一大截。怎麼會呢?脈管裡流淌著宜蘭雨的我怎麼會變成今天這副德性?我是被烈陽燒慣了?還是擔憂刺骨的清晨會妨礙我如同瘋子一般在陽台〈Aruarian Dance〉?
這不由得讓我想起和甲基的談話(一旁還有黃嘌呤;而我,是自由心證生物鹼),我們一致同意每個人都是他人眼中的怪人。我提到了一位會在天井繞轉的舍胞,彷彿他是地磁定位壞去的候鳥、費洛蒙失調的螞蟻、環圈於飼料碗邊的狗兒,或停車場的「星際效應」司機;總之就是一直地兜著圈子,讀書也是,放空也是,即便是吃飯也常見他以矮牆為桌,月暈風喃。但我知道在其他人的聚會談話裡,我就會變成在空中花園打太極拳的舍胞;他們會揶揄我老了,或者功夫電影看多了(就我的案例來說,很可能兩者皆是)。

這種固執而為之的行徑對我而言是不可避免的結果,因為我必須追隨自己的規律。不能容忍一點放空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像是種疾病一般(這邊指的不是全然的密不透風,我喜歡沉思與發呆,但我不喜歡放縱自己的態度;我不是挑燈夜戰的狂人,更不想當社畜,我只是不樂見糟蹋生活的自己),對我的影響力大概略勝年輕時招惹的強迫症;這讓我不得不與老敵人再次碰面(也久別重逢了同我一樣害怕的老戰友:津島先生)。我必須再次重申青春不留白……青春不留白是件蠢事,嘴裡嚷嚷著要在畫布上有所作為,結果只拿了雜七雜八的顏色,塗滿了就當作圓滿了。很抱歉,突然攻擊性十足的內文恐怕會嚇到不少人吧。這都要怪我想起了某位離開的朋友,他曾經陪我吃過台北的第一家拉麵、看過我小說四十七分之一的草稿、和我一同造訪深夜咖啡店,還將他最深處的祕密告知了我。現在的他去了哪裡?我聽得到,聞得到也猜得到,但就是看不到。他大概也在大霧裡吧,但肯定不在乞丐窩。我有幸從乞丐朋友那聽聞了不少有關這個蟄伏於大霧中的犯罪組織的消息;它們的犯行令人髮指,駭人的程度更勝莫里亞蒂教授——畢竟,世上又有什麼惡事能比得過獻祭靈魂呢?

如果有人告訴我,認識新的朋友會讓舊的形同陌路;我可能會勉為其難地接受,畢竟每個人的心裡就那麼點坪數,如同大腦的藏書閣一般,逼我老早就燒了占空間的微積分。
可如果有人說,加入新的群體會讓你對舊的敬而遠之,讓你試圖忘卻、掩蓋、逃避、否認過往的一切;我會說:「那他媽的是邪教。」

  
  
要留白就給你。

2019年12月11日 星期三

進度|洽談中

我是一直到對照封面摺頁的時候,才意識到時間的流動,又或者說是一眼覽盡了縮影。
「現就讀於國立台灣大學獸醫學系一年級」;那是夏天的事了,受荒野神靈眷顧的我莫名其妙與幾位友善至極的朋友住在了一塊,在短短一個多月的時光裡,分享大安區裡一個靜謐狹窄的角落。


第一個碰面的是身形消瘦,戴著眼鏡的攝影師。從正午整理行李到傍晚離去用餐,書桌上那本《駱駝祥子》四平八穩地躺著;沐浴從百葉窗滲入的昏黃光線直到夜裡過分暴露的白燈將屋內佔據。
他的嘴很容易勾出微笑,那就像一種活化能極低的化學反應。我們可以天南地北地胡扯瞎聊,微笑在他的臉上一次又一次地蕩開;我心裡也在笑,但笑出差別對我來說太累、太難了,有沒有酶都一樣。他也玩遊戲,那年暑假的每個早晨我會在六點時起床;簡單用完早餐後就連續打兩個小時的《黑色沙漠》。而他會在九點左右起床,不確定有沒有吃早餐,但同樣在《刺客教條:黑旗》裡消磨三個小時的時光。遊戲是我的生活必需,就像一句老話所說:「陽光、遊戲、水」;它同時也像「我們」的輔因子。每每接觸玩家社群都會有類似觸動:素昧平生的人們因相似的經歷共鳴,這種情況下我甚至可以見面三秒就……要求對方留下聯絡方式。
上半天結束後我們往往會一起用午餐;他是我第一個遇到用腿的數目來區別肉品的人,他只吃兩條腿的和沒腿的,四條腿的對他來說與食物中毒有異曲同工之妙,是心理性的效果。不考慮同類相食的前提下,那天我們在和平東路的118巷一起吃了蔬食。
習慣新室友的日子沒有太久,他便隨著攝影隊離開台北;前後共有兩次。每次回來他都會向我展示他在分秒的森嚴守備下從世界竊來的瑰寶,接著著手精工雕琢。後來他幫我拍了給小說用的作者照片,我們還在此之上給最晚到來的室友掰了一個光怪陸離的探險故事,天花亂墜得樂此不疲。

另外一位室友與半室友的相處就沒那麼慷慨——我指的是緣分。前者和我來自同一個家鄉,因此我證實了自己對他身上流氓氣的直覺:是自己人。他沒住多久就往外縣市奔去;暑宿的床位對他而言充其量就是個倉庫,但誰說倉庫不是個找樂子的好地方?他離去前的幾個晚上,我在書桌前燒殺擄掠(《俠盜獵車手五》,以防萬一),他和他的朋友一人僅一條夏夜盛行的內褲,玩著我絲毫沒有概念,卻為此感到好笑的微積分小遊戲。房內頓時鬧哄哄的。
半室友則是最晚到來的室友的朋友,他甚至不是台大的學生,只是來幫忙顧東西,順便在台北有事要辦。某天夜裡他談起了自己的企劃,是類似某種創意展的東西,主題則是TNvR的落實。他隨後徵詢了我的意見,我亦如實答覆;那天夜裡我感到難以入眠,對於自己無法把話講得「更獸醫系」而羞愧不已。回想起來,此刻的我若要衡量自己的長進,大概從我能回答得比一年半前更多可看出。不過半室友已經回了新竹,聽說前不久在某個企劃上嶄露頭角。

最晚到來的室友緊跟著同鄉室友書桌上未拆封的飛機杯出現(要不是注意到它,我們甚至不會知道他有回來過)。某天傍晚我和攝影師捧著啤酒推開房門,卻看到一個外貌酷似知名實況主的傢伙坐在半室友的位置上。熱絡招呼後明白了他就是後者一再提起的友人,是床位真正的主人。
夜間,我們實驗性地用房門外的滅火器撬開啤酒瓶的馬口鐵蓋,無比順利。愉快的氛圍下我假喝了一口,接著便趁著喬裝如廁的當兒將液面幾乎沒動過的酒瓶順給了樓下的朋友,由他代我醺飄。沒人知道我已經戒酒了,我也不打算說。
最晚到來的朋友遊戲打得不多,但仍算是同類人。一天的時間裡最常看他奉獻在黑色佈景主題的YouTube上,看著一部部跑車的實測影片。他說他最喜歡的漫威英雄是鋼鐵人;我從沒問起,是他自己說的。這點讓他與撞臉的實況主又更相似了。於是我開始用實況主的名字叫他(攝影師覺得有趣也隨之效仿),並用實況主女友的名字稱呼他的戀人。

我、攝影師、實況主三人日漸熟絡,在彼此高度配合與相互尊重的朝夕作息間,不覺嚐出了一絲相見恨晚的意味。暑宿的分配是在抽完大二宿舍後才進行的;也就是說,當我們三人在這間房裡齊聚,一旦離開便什麼也帶不走,毫無懸念地,沒有半丁點未來的可能性。
一個作樂的夜晚,我彈著此刻仍倚靠在我身旁的吉他,與攝影師、實況主一首接著一首凌遲著他們鍾愛的歌曲。突然攝影機與收音設備就架在了面前,我們心血來潮想錄製一部演奏影片。第一個如貧血般襲向我的畫面是Osamuraisan瀟灑的半身,〈零地点〉的清脆弦音在我耳邊響起。我站起身調好了角度,才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習慣揹帶。於是我尷尬地坐回椅子上,像初出江湖的令狐沖解釋起來龍去脈的前因後果的箇中緣由:「若論站著刷和弦,我不會比別人出色太多;但如果是坐著fingerstyle,那……」這話我自然是說不出口。我重新調音,準備彈奏〈君がくれたもの〉。我自信地告訴兩人,這部影片錄完是要送人的;有人等著聽這首曲子。只可惜,不知道是吉他之神還是音樂之神聽出了我的傲慢,又或者是內心的小人對於我非常態的反感;那晚我沒有順利彈完整首歌,連第二段副歌都出不去。時至今日,那人還沒聽到過這首曲子,我也有好一陣子沒彈了。但回憶起當年的夏夜,總感覺美好得奢侈。

在同居的尾聲,我和實況主協力於圖書館營救了一隻骨骼畸形的麻雀,並由我抱著紙箱一路騎車到野鳥協會。也是在那天,我親眼目睹了那對愛侶,更看到了某道過往的影子。
「這是我們的職責!」我在拋下這句話後跨上腳踏車;頂著烈陽迎風吹拂下,我的胸膛顯然有某個東西正在紮實地膨脹。

時間來到今年的十一月,也是我最初打算寫一些記事文體來填塞交稿到出版間空隙的日子。那段還可以穿短袖短褲逞能的秋末,除了清晨令人印象深刻的荒誕不羈外,我還想起了幾件值得會心一笑的小事;但它們一點也不好笑,只是帶有趣味的原石,供我在繁忙間苦中作樂地挖掘。第一個是抽屜裡糾纏的耳機線,甫睡醒而渾噩的我操著陌生的手指硬是要將它們理清;稍微回神後才發現自己正做著一件冒犯的事,因為它們不是尋常的耳機。
安迪的玩具在房門關閉後,上演了許多「勾心鬥角」的戲碼。
我性愛成癮的耳機總是在闔上的抽屜裡瘋狂打砲,良久方蘇。
這讓我想起二零一七年初次在捷運站裡見到「被截斷」的耳機,還暗笑著怎麼會有人想把這種不協調的東西塞進耳朵裡;但這種「結紮」的風氣是越來越盛行了(希望流浪動物的控管也能如此順利地推動),至今已有無數對金童玉女在出世前被賜予了數十年非自願的無性生活,還讓人口販子藉機牟取了暴利。
第二件小事發生在秋季末尾到幾乎要滑落谷底的崖邊。冷冽的早晨若有熱水可供盥洗那該有多好?無奈宿舍洗手槽一律供應寒徹骨、冰透心的清泉,若想在離峰時段自浴室水龍頭中榨出點溫潤,可要候上三、五分鐘的時間。上述緣由,使我十分感激習慣在清晨洗澡的舍胞;一聽淋浴間沖洗的聲響,我的心便雀躍了起來(預謀偷拍的潛在份子某種程度上也具備了類似的心理反應),默默地共享這得來不易的暖意。而某位舍胞的沐浴乳在熱氣的蒸騰下,竟能讓浴室裡的煙霧瀰漫著一股Latakia的燻香,而且一聞就知道是巴爾幹原產的(畫虎爛的!如果在我面前放兩罐Latakia混草,一罐來自敘利亞,一罐來自塞浦路斯,我肯定分辨不出來;而且事後還得抽空檢討自己的地理常識);讓我懷念起Peterson Wild Atlantic的滋味,也終於在兩週後兩位友人的陪伴下如願以償。

小事終了;濕冷的十二月偕手繁重的事務粉墨登場。我穿上了最喜歡的大衣,嗅聞冬季的同時也在不經意間約出了一群久未相聚的北漂同路人在大道旁的小店裡滋補一番。席上驀然奏響的插曲,又再度將我領入了自我批判的領域中。
曾經有人告訴我,懂得對團體中離群的人痛下殺手,才具備作為領袖的資質。當時正處於向心力分崩離析之際,我被他的話熏得樂陶陶地,彷彿自己在他非本意的奉承下,搖身一變成了手握生殺大權的偉大存在。我不假思索地切割了我認為失格的人員。然而,隨著妄為造成的裂痕日漸擴大,我連那當初進言的人也攆走了,從我身邊徹底地驅開。
「——你們還記得吧?就那個時候啊……我邀請他進群組,可是雲賀好像不太高興……」
左方的席位傳來如此敘述的話音,我僵硬而無法自動的耳朵奇蹟似地豎直了。我半是不可置信半是感激地望向那人,天底下竟有如此勇者能在無心間攤開桌面下腥臭的汙點。
我知道有點不應該,但我隨即笑出了聲。我痛快地承認了他的「指控」、道歉、並再度藉機向眾人解釋一二。當初之所以剛愎地逐走新進,很大一部份肇因於我自身的觀感。那人狂妄而不知分寸,初來乍到便把我孰悉的大堂轟得狼藉不堪;這樣的第一印象大概位居極劣。可即便如此,我還沒有獨裁到可以一人拍板定案。幸好恰逢對新進抱持同樣反感的資深成員,最終以此為由將引薦推託。礙眼的東西沒了;但就像面子和裡子一樣,私底下不知結了多少怨,又有幾里傷痕蔓延?
只能說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我總感覺這群朋友也在那起事件後沉寂了些許時日;又或許千絲萬緒皆是我心裡的鬼怪在作祟。而如今這些人能再度聚首,絕非我應得的福分,只是人生罕見不吝嗇的溫柔。宴席上,聽那最初引薦者說起他後來與當年新進交惡一事,我又感到盲目的滿足;就好比我領先了所有人好一大步看清那人的本性。然而事實上,他們交惡的原因又與我判斷的依據無關,這只是一種幼稚的遷怒,是一廂情願的詆毀。更好笑的是,事後因為一些課堂上的接觸,纔覺那新進其實為人不壞;遺憾歸遺憾,我們終歸是沒有深入理解。

我是在高中第一次足夠深刻地學到作領袖的教訓,於是在高二夏天差點把命丟掉後便開始了壓抑,以為壓抑可以陶冶心性。壓抑了一年多,終於在一場酒會中無聲地爆發。同樣是左方的位置,某人向正在興頭上的我建議:「這個時候你就要站起來,然後大喊:『我沒醉!』」不知怎的,她的話帶給了我十足的勇氣,感動到幾乎要讓我哭出來。我搖搖晃晃地照作,換來了一夜的瘋狂。大學剛開始,我明顯走偏了(還重蹈覆轍),可我感覺不到。那種走偏的程度就像你要處置一批爛臭的海鮮,於是你拿一箱腐敗的水果來掩埋它。幸好往昔成長的記憶與習慣沒有完全離我而去;我的慾望使我走偏了半年,我的紀律同樣花了半年將自己導正。時間終於接上我和攝影師、同鄉室友、半室友的初遇;那個時候我將心聲匯集成〈追憶年華死生〉,用來……

大一的時候我不喜歡宿舍,但我眷戀有自己床和書桌的空間。我也沒回家,因為那時候家人還不需要我回去;綜上,我只得隻身在台北找個歸宿。沒花多久就孰悉了兩個,一個不期而遇的叫「Shaker House」,一個籌畫已久的叫「Smoker's Inn」。

大概是今天夜裡(以及好幾個平日的夜裡),在我認知到一年又要結束時,眼前就浮現了「Sugar Man」裡的雲嵐與搖晃的身影。我要回來了,我要回去了;我會回到中土的第一、第二紀元,在我意識的壁爐和桌邊暖手的熱茶間。我將回到家中的廚房,料理燉肉、熬製高湯。現在,我回家不是為了逃開什麼,而是因為有人在等我回家。


「現就讀於國立台灣大學獸醫學系三年級」;我將修改過的文件寄出,一邊揣摩著編輯姐姐臉上的表情。
總的來說,《晝夜》是一部極度自私的作品;寫得自私、投稿得自私、發布得也自私。男主角伊凡更是自私,甚至與我有些相像。但伊凡不會允許我借用他的人生講我的故事,因為他很自私。於是我是我,他是他。可惜的是,在自私上我仍舊略勝一籌,我找到了辦法偷渡,即便猶如滄海一粟;只能希望會「意念」的他不要發現。

2019年9月8日 星期日

進度|《晝夜(下):釋然魂》二十一萬字

從新大陸的白風變成指引明路的蒼藍星啦!
沒……沒事……看不懂的人真的不是你們的錯。

從每天趕稿適應成抽空寫文的第一個差別遭遇就是:清晨六點的台北仍然有點冷,可能很多早起人的腦袋也被輻射冷卻了吧!早餐店阿姨首度忘記幫我點餐、大街上有人拎著榔頭失神地左右張望、眼鏡八哥啄破垃圾袋後啣著肉塊卻忘了跑;實在荒唐得有趣。

2019年8月16日 星期五

進度|《晝夜(下):釋然魂》十五萬字

自從扮演完了波蘭林正英後,最近開始擔任起維護大自然生態平衡的重要腳色。
只能說兩個多月的時間一點都不夠用啊!但至少有順利地照著規劃走,按部就班地。
更重要的是,一些艱難的人生處境也算是暫且圓滿,實在是感激地無言以對。
這一階段(《晝夜》)的寫作告一段落後,我將會進行為期一年的長時取材,並視情況同時在網誌連載短篇小說;詳細的情報會在後續發布。願指引明路的蒼藍……我是說……希望大家都能注意行車安全:開心出門,平安回家。

2019年7月30日 星期二

雜文|這麼說吧,我正好抽空讀完了一本書。

幾分鐘前,我讀完了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的《百年孤寂》。

六年前因歷史教育的因緣際會而扎根在神經田野中的魔幻寫實形象,搭配「主義」的外觀,將死記硬背而記憶猶新的碩果嚥入喉中;時光的消化液分解了它的外皮與層疊的果肉,留下沉默的種子鑲嵌於腸壁,等待浸淫的思想滋潤萌芽。

一年前同樣的酷暑,購入新譯平裝版的我與限量精裝版封面的翡翠萬花筒擦身而過;然而,白色書面上的一縷紫煙也別有一番風味;「風將會摧毀這座鏡子之城」,半年前我對紫煙的理解是無差別的瘟疫屠戮,上個月它又被網路惡搞為不知恥的象徵;但又有何不可呢?就這麼作為馬康多傾頹、崩塌後,能在人類記憶裡掀起的最後一股煙塵。

一個小時前,我很慶幸自己在第十九節的開頭注意到一個錯字。否則,此時此刻的我會跪在書桌前,敬畏地瞻仰著彷彿來自異界的書。不像出自人手,而是由天外的幽魂在交錯的時空裡積累的見聞,最終由走火入魔者筆墨轉述。

對於《百年孤寂》,我不會寫書評。事實上,我本人是反對書評的(確切以「點評介紹」稱之會更為恰當),但對於作品的褒貶,乃至一語感悟、一聲讚嘆則不在此限。

影評方面又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狀況,當我察覺到自己對兩方看法迥異時,不禁暗自猜想這與各自的載體是否有所關聯。未來的我會寫影評,只不過這和甫步出影院時,與同行友人的熱切交談有著天壤之別;換言之,要再以文字記載,需要相當量的衝勁,或使我念念不忘的迴響。同時間,我亦派給了自己一份課題,倘若未來與當下寄望契合,那在發佈影評的同時,需附上一首電影配樂的古典吉他演奏曲。我相信這會呼應我對電影體裁的想法。

《魔戒》則是上述一切規則的唯一例外。因為我鮮少(是的,《哈利波特》也是這鮮少族類的其一)先接觸電影,才「回過頭」看小說;它也令我首次難以將兩者分開(再次鞭屍,要將《哈比人》的小說與電影分開倒是輕而易舉)。

我喜歡電影像一場大戲,隔空望著靈魂的姿態與顏色。對於小說,則是用咀嚼的,嚐出靈魂的味道。我總是在想,電影的表現手法要怎麼和觀眾再拉近距離,我荒唐而趣味的答案是增添嗅覺感受。如此一來,饗宴的進程將使人飢腸轆轆,愛侶的糾纏變得腥臭無比;是會嚇跑一票人沒錯,但留下來的人便省了一張雲霄飛車的遊樂園門票。小說相比之下少了許多層面的感受。沒有巨幕、沒有震耳欲聾的音響、沒有一張要價五百,讓暑期瘋狂敗家的我望而卻步的《駭客任務》西門國賓D-BOX電影票。

實體書派的我會很享受指腹輕撫過紙面的酥脆和乾爽;以及愈放愈陳,甚至能孳生生命的書香。但那都不是與故事本體緊密結合的部分。確切傳達到我們五感中的,只有光線反射出的墨水色差;蒼白大地上的扭曲圖騰。既然如此,那麼用視覺進行直觀的分門別類便是十分顯著的不適。對此我會說,小說是心覺!因此才能在吞嚥的過程中品味出靈魂的差異。這麼一來,我的認知終將與行為一致;如同人們一再重蹈著天書上的秘辛。

妄圖以一篇文章便轉運他人的靈魂,是一種多麼清挑的奢望。

2019年6月10日 星期一

雜文|〈遺憾與紛變的2019. 06. 11〉

「唉學長,我發現今天晚上好像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值班了。」
「唉?為什麼?你下禮拜不來嗎?」學長的雙眼暫時拋下了螢幕上的PttChrome。
「我剛好卡到系上考試啊,我已經請勁節幫我代班了。」我緩緩掩上櫃台的側板門,卸下書包和雨傘。
「這樣啊。」


上班前三分鐘,一直到走進圖書館的電梯裡,我才回魂似地意識到這件事。
週末的排班表早已將我嚇得不輕,四個孰悉的名字不見了,多了三組陌生的中文排列組合。巨鯨沉默著,一頭朝著更深邃的海域下潛。
這是第一樁改變。


宿舍的保全阿姨因故離職;她說她有自己的堅持,絕不會向權威低頭。
遲夜歸來的舍胞再也聽不到親切的問候了,只剩下陌生而制式的凝視,隨著班表一雙一雙地輪替。阿勃勒想必也十分不捨。
這是第二樁遺憾。


最後一堂羽球課在明天結束,因為暑假近了,它和其他課程的時代正邁向終結。夥伴、組員、同學,在烈陽的掩埋下,宛若走廊盡頭的一片剪影、一滴雨露,痕跡全無。


我喜歡濕氣醞釀的時刻,更鍾愛著雨水落下的每個瞬間,但我還是無法接受放晴。就像台北的溫柔鄉被剪裁而去,咖啡廳的昏暗歸屬被亮燈剝奪。
像營火,像共進晚餐,像旅途,像遠征隊伍。生離死別時刻上演,可同時立起多座紀念碑,仍舊令人錯愕。


無論是已經習慣的日常生活,還是絕美到極力自我挽留的夢境;宅裡宅氣、與我臭味相投的學長,還是……


「你今天忘記把音樂偷換成烏克麗麗了。」當我上架完畢,趕在時限前回到櫃台時,學長提醒道,「沒有覺得哪裡怪怪的嗎?」
「幹!」我笑著推開側板門跑到音響前,「超怪。」


那天我們質問了讀者為什麼會把館藏弄濕。
幫助粗心的同學找到一張有瑕疵的專輯。
指示漂洋過海的黑皮膚朋友如何尋覓一部指參老電影。
最後,我們一同在夜裡的雨過天晴中騎上歸途。


「其實我下禮拜一還是可以來探班的,你知道,就考完試之後來看看你們。」
「喔?真假?」
「有點尷尬就是……我隔天還是有考試,後天也是。」
「那就算啦!好好準備吧。」學長用應屆畢業生才有的一派閒適回道。


「呃……學長,那就祝你在日本一切順利囉。」在靠近長興7-11時,我說。
「哈哈,謝謝。」
「記得要回來台北看我。」
「好,掰掰。」他龍頭一轉,往右方的舍區入口偏去。
「掰掰。」

2019年5月5日 星期日

雜文|〈時間悖論〉

「如果你有幸認識未來的我,請替我謝謝他,謝謝他願意原諒現在的我。」
說罷,男人一頭鑽進巷弄的漆黑之中,任憑店內的掛鐘滴答。

數天後,執法者自男人的住處拖出了一具時間暫停的屍首。
蒼白的鐘面上,蛆蟲似兀停的指針顫動。

2019年4月26日 星期五

雜文|〈冷靜與崇敬的2019. 04. 26〉

男人踹開門,力道過大;鐵門板原本應當在門軸的極限容忍角度被機械構造卡住,再惱人地往門框回彈,但它顯然是鏽了,螺絲啊、鉚釘什麼的全都爛成了褐紅色的泥渣;男人對機械一竅不通,當他見到門軸時,他可以順口說出承軸之類的詞語;看到彈簧,便想到馬達。但當鐵門板整個摔翻在外頭的柏油路上,鐵片在揚塵中彈跳時,他仍然獲得了某種專業拆解者似的滿足感。
無門的老舊公寓坐落於烈陽炙燒的公路旁,滾燙的黑鱗長蛇蜿蜒在海岸的峭壁上。男人扯落領帶,隨手扔在了「政府立案」的傾斜招牌下。他走向道路旁的摩托車,正拎起熱氣蒸騰的安全帽一股腦往頭上套,卻又忍不住回頭一望。
這裡曾是研究未知海域的學識中心,乘載著國民對探索的渴求與對發展的需要;但太多學者慕名而來,混入了更多的利益分配……還有責任推卸。
對於方才的窩囊廢,他仔細思考後甚至不覺驚訝;這是必然的結果,他的離去與暴怒,官方說法會是:「正常的能量釋放。」
最後一次了,男人複習著建築的稜角、漆色與後山俯視的陰影;安全帽為景色罩上了濾鏡,他跨上了車,揚長而去。

不知哪方智者曾論言:
「倘若過份恐懼一步一伐下殺傷的生靈,諸如行經路徑上的螻蟻,行者必將誤入泥潭,乃至身陷惡沼;而當行者力竭死去,萬千螻蟻定將擁覆其上,屍首啃食殆盡。」
對男人而言這著實是個矛盾的問題;他不喜歡這個言論,因為它試圖將藐視正當化,但它的概念卻令人無拘無束;巨人是不能被綿羊攔住去路的,特別是那種看似無害,卻能在無形中咬殺巨人的綿羊。
男人搖搖頭,差點將在高速行駛下需要維持的專注力也給晃到腦後;輪胎輕微地偏折,他知道再逼近極限的狂飆也甩不掉頂上的曝曬,凝稠的壓力覆蓋住了口鼻和心頭,他只得停下,讓悶濕的安全帽再度與空無一人的坐墊為伴。
男人在路旁歇腳,十分鐘的短暫旅程在不知不覺間帶他來到了山口的港岸,確切來說,是港岸隔彎遙望的道路。烏雲漸漸在海面上生成,天色多了幾分蔭暗。在海洋與陸地的邊界,停泊著一頭巨大無比的藍鯨,渺小的人群在鯨腹與橡樹尺寸的建築間忙進忙出。
男人看得出奇了,眼前的景象喚醒了他過往的回憶。
這個國家因為地理的限制,僅能往環繞四周的蒼茫發展;然而,要想到達一般海空無法觸及的遠洋,就不可盲目遵循鋼鐵重工業的路線。原因有二:小規模的閉門造車,注定要被外頭廣大的國際聯盟凌駕,這個道理應用在島國,是不爭的殘酷事實。再者,無論人類如何處心積慮,人間的造物都永遠追不上世間的造物,在巧思、智慧、運行法則等各方面;從前人們習慣以世界為師,現在人們自視甚高了,對於「外物」變得不屑一顧。也因此,世界對人們而言只剩下城市內的範圍,剩下有價值、有聲光、有與集體意識連結的部分。
男人感嘆,他不曾忘記少年時參觀巨鯨的景象:神殿般宏偉的書架建構在海洋巨獸的腹腔內,陳列著古往今來的典籍,乘載著人類從模糊的過去泅泳到明晰未來的精神力。

「這是一趟邁向未知的遠征,將沒有返航的必要。」
當年的導覽者在燁燁燈火下信誓旦旦道。
過去數年,男人一度以為這個計畫終止了,因為社會風氣的改變,因為發展的停滯。
然而想下潛到沒有任何人間造物能容忍的深處,只有巨鯨一途,始終如此。

天空陰鬱地飄起了雨,海面盈滿了霧。巨鯨的存在只剩漆黑的剪影,以及來自遠方回音裊裊的低鳴。
男人回到了摩托車旁,穿上了夾克外套。

2019年4月12日 星期五

雜文|〈憤怒與鄙夷的2019. 04. 11~2019. 04. 12〉

「你寫這種東西都不會覺得丟臉嗎?」
男人轟然將整疊紙砸在了書桌上,青筋怒張的手背俯衝,撞擊了個震天嘎響。
工作室中,幾乎所有的頭顱都同時改變了它們的仰角;自層巒疊嶂的書架之後、傾頹危危的卷宗之間,還有薄弱金光穿透的窗櫺之下。
沒有任何一張嘴巴先行定調,但每一雙耳朵都親聞了方才的核彈爆炸,每一股思緒都在飛快地旋轉。
「可笑、噁心、愚蠢至極!」隨著每一段咒罵,男人的拳頭一次次落在了那些滿佈皺褶的文稿。文稿對面呆若木雞的年輕人試圖擠出僵硬的笑容;是為了緩和情緒吧?這個世代的人們都是這麼說的;但他失敗了,孤單勾起的嘴角扭曲成了一幅狀似輕視的嘴臉。
男人居高臨下地趴伏在書桌上,沉重的吐息燒灼著呼吸;兩人的視線對上。一邊是空洞的光線,一邊則反射出憤怒與鄙夷的情緒。
每一股思緒決定了他們的論調,彼此驚人地吻合;無論是來自厚重的粗框眼鏡、典雅的金框眼鏡、潮流的鴨舌帽乃至精心打理的髮絲後方。正如世上所有愛好和平的美滿國家,一致決定先將門前的積雪掃除(某人還真的順手抄起了雞毛撢子);他們會有所行動的,沒錯,但大部分都不是什麼有意義的舉動;虛應一應故事。
每一雙眼睛都笑了,呼應著嘴角各自的不安分;高度發展的個體保持沉默,但他們擅於在面具的掩護下保持沉默。打個比方來說,也許在今天晚餐後,就會有人手持一杯廉價的即溶咖啡前去安慰那名年輕人,再配上幾句客套話:「明天會更好。」「見怪不怪。」「你知道其實大家在心裡都……自從……」
隨機排列的組合卻高度重複,無論由誰來執行這善意外交,都像是跟隨著潛流程進行。正常來說,工作室沒有任何一個人膽敢與那名男人對著幹,但假使有天發生意外……某人鼓起勇氣,以旋風的速度在心生畏懼的內賊出現前達成共識、劃清敵我陣線。
回到書桌前,遲鈍的年輕人終被對方的視線刺痛,本能地閃避後,才緩緩低下頭。
男人解開襯衫領口的扣子,上臂袖口仍緊繃無比,他清了清喉嚨,嗓音冷淡:「最後一次提醒,你最好搞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麼。我負責審視你所撰寫之物,但不代表我是你的小學國文老師,要逐字逐稿修正一個個可悲的錯別字,還有近乎低能的標點符號誤植。」男人從整疊紙中抽出幾張文稿,發抖的雙手猛力將其撕扯開來,「我就不信你看得懂自己在寫什麼,文意狗屁不通,翻譯胡扯亂蓋;再讓我遇到一次,再讓我遇到一次……」男人深呼吸,語調又激動了起來,「你就成功證明了自己是個無用的廢物!只會躲藏在他人的陰影之下,操著苟且偷生之事!屆時……屆時我會把你趕回真正屬於你的地方,一個專屬於垃圾的快樂天堂!」
男人一把抓起文稿,衝著年輕人的臉龐扔去,隨後奪門而出。氣流紛亂,幾無一張薄紙觸及目標。
工作室的木門關上時,混雜著訕笑的言語清晰地穿透了材質,在無燈火的走廊上迴盪。

2019年2月15日 星期五

文譚|〈中土見聞之四:矮人愛搞事〉

注意:〈中土見聞〉系列文包含一定程度的劇透,強烈排斥事先知曉劇情者可斟酌閱讀。若對此注意事項有所疑問,歡迎參閱我系列文的第一篇文章〈中土見聞之一:這就是史詩〉。

2012年底,各大書店的書架被一批換了新皮的舊書攻佔,馬丁.費里曼步出袋底洞的背影牽引出我故地重遊的情思。闊別近十年,又一部由彼得.傑克森所導演的中土世界系列電影登上大銀幕……或者……我應該改口說「踉蹌地爬上」?
在2010年中旬,我初次翻開了《魔戒前傳:哈比人歷險記》的書頁。自小沉迷於改編電影的緣故,在那之前早已數不盡地自書櫃中取出塵封已久的套書(那些書繼承自家人,最一開始則是家人朋友的贈禮),卻僅止步於隨書附贈的大張彩色地圖,從未親身踏入筆墨下的中土世界。 本傳與前傳共計四本,每本書都另外附加了電影海報的書封,但由於當時僅有2000年初改編的本傳電影三部曲,因而前傳的書封亦張冠李戴了伊利亞.伍德稚嫩的面容——一位神情憂鬱的哈比人冒險者介著亮面材質與我四目相交;年幼的我則誤以為這是主角哈比人離開夏爾時的故事,屬於電影前面最容易被孩子們快轉跳過的日常片段。閱讀過程中,我一次次地和恢弘的改編電影比較,以喚回觀影時的孰悉感,還試圖在十三名矮人中找尋金靂的名字。漸漸地,我才知道這是一群矮人意圖從惡龍手中奪回山下王國的故事,一篇更古老而佈滿迷霧的史詩。

改編電影為了在規格上配合魔戒本傳,也設計成了三部曲。「開玩笑的吧……」當我第一次從新聞上得知這個消息(噩耗),遙控器差點就要被地心引力拉出手指的束縛,而我的耳膜也以毫釐之差逃過被老爸臭罵而嚴重受損的命運。 任何一個看過小說的人都知道,《魔戒前傳:哈比人歷險記》的成書厚度,幾乎只有《魔戒首部曲:魔戒現身》的一半。如果我們到水果攤要求老闆用一箱柳橙榨出一公噸的百分百柳橙汁,先不用論老闆個體的脾氣差異了,更重要的是那箱柳橙中還被偷塞了約莫半箱的爛檸檬。 這大概是我在三部曲的前兩集都拒絕買票進戲院的原因:這所謂的「前傳」,純粹就是來把「錢賺」的。有了本傳電影改編的叫好叫座,各路資方如聞風而至的惡狼,嗜血追獵的巨鯊,就連原本好端端的人們,也因為貪意的萌生,而變的猙獰、醜惡。 我無法在此做出客觀的歸咎,其實在媒體的包裝後,我並沒有資格說自己知道真相,對此我也確實一無所知。我只能客觀地陳述:原先的電影公司被更大的公司收購。原先的電影公司分別與彼得.傑克森和原作者托爾金的後裔(現版權持有者)爆發了分潤的衝突。前傳的三部曲原先是要由吉羅摩.戴托羅執導,卻又在最後關頭換回了彼得.傑克森(也許是因為分潤的爭議終於告了一段落)。前者為了前傳的改編電影,已耗費兩年進行籌備,卻得到空降新導演的一場空。後者曾為本傳三部曲的改編,在正式開拍前籌備數年,如今卻得倉促地即刻動工……急趕的程度,估計只有跑路的人能略勝一籌。
"It was a sickness of the mind, and where sickness thrivesbad things will follow."
(「那是一種心緒的病態;而病態孳生之處,必有惡事相隨。」)

這是《哈比人:意外旅程》開場時,為矮人山下王國殞落事件所做的旁白。該王國曾是世上最為富裕的國度,直到一國之君患上龍翳病(一種精神疾病,坦白來說就是貪婪極致的守財奴心性,但更像是一種指控人心繫財寶而失去理智的侮辱用詞),而使國勢衰弱;後來惡龍史矛革降臨,無力抵抗的山下王國就此覆滅。 我相信……我有絕對足夠的理由可以確信,電影的各路製作方並沒有夠格的智慧、風度乃至幽默感來設計這一橋段。確實矮人的貪婪、巨龍的貪婪與山下王國的無盡寶藏是托爾金原作的內容(這次他選用財富而非魔戒來詮釋誘惑一事),但這句原創台詞,正狠狠地打在了製片方的臉上,諷刺無比。

2014年中旬,得知前傳三部曲的最終章:《哈比人:五軍之戰》將在年底上映,我尋思了許久,最後還是決定私下補完前兩集,並前往電影院見證中土世界新系列的旅途終點(當然啦,這裡的終點其實是另一個起點)。 整體來說,三部曲改編的劇情比重分配並沒有嚴重失衡,每一部曲都約莫佔原作小說的六~七節(共十九節)。角色刻劃十分活潑,十三名矮人也盡其所能地分別塑造特色,沒有成員太嚴重淪為無法辨識的背景。
第一集《哈比人:意外旅程》中,甘道夫在交付精靈寶劍給比爾博作為防身武器時,所做出語重心長的教誨:
"True courage is knowing not when to take a life, but to spare one." (「真正的勇氣,並非知道何時該殺敵,而是何時去饒恕他們。」) 瞬間讓我聯想到比爾博將來可能會因此而鑄下的錯,埋下了不安定的種子,而這枚種子卻將在遙遠的聖戰中,於末日火山的熔岩之上,綻放出生死交關的轉機之花;我激動不已。 中土那故鄉般熟悉的樂曲,壯麗的高山、森林、原野,又一個身負大任而面臨抉擇的角色,又一團矢志達成任務的遠征隊……這次的遠征雖然不如摧毀魔戒、阻止魔王索倫那般偉大,卻貼近人心:失去王位的矮人王子與他在外流亡多年的子民,決定攜手奪回家園。儘管成群的半獸人千方百計地阻撓,意圖斷絕矮人一族的血脈。他們仍誓言洗刷當年燃燒一夜中,都靈子嗣險遭滅族的恥辱。(註:都靈是矮人的共同先祖之一,由主神之一的奧力親手設計)
第二集《哈比人:荒古惡龍》的片尾曲,由Ed Sheeran 所演唱的《I See Fire》令人憤慨。矮人過去曾承受的傷痛,現今純粹而強大的鄉愁,對驕傲與血脈認同的執著都深深地感染了我。那瞬間,我彷彿骨子裡的礦物質都受到了至上神的靈魂賦予,在血肉的軀殼下,化身出一名堅毅而忠誠的矮人戰士,將不辭代價面對悲壯的命運考驗。 第三集《哈比人:五軍之戰》加上為本傳大魔王:索倫的捲土重來鋪陳,聖白議會的灰袍甘道夫、褐袍瑞達加斯特、白袍薩魯曼,以及精靈女王凱蘭崔爾、愛隆王的額外戲份;眾強者齊聚,試圖阻止索倫以死靈法師的姿態成功轉生。精彩之餘,節奏明確,甚至讓我起了雞皮疙瘩!
最後,在五軍之戰的最高潮,當和祖父同樣染上龍翳病的矮人王子終於突破心魔,重拾流淌過身軀的驕傲時,他站了出來,不再逃避地面對自己的子民,面對他們的一切不滿、質疑、羞愧與憤怒…… 「你說的沒錯,我們是都靈子嗣;而都靈的族人……絕不怯戰而逃。」 他走到了一直以來不離不棄的遠征隊成員面前,告訴眾人,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作為領袖的資格;在眾人面前,他佇足,謙卑而決絕地開口:「但你們是否願意再追隨我……最後一次?」 作為回應,沒有言語的答覆,原先頹喪的數名矮人戰士昂首而立,緩緩舉起了手中的兵器…… 牆外,半獸人軍團正準備發起最後的進攻,將來自鐵丘陵的矮人援兵消滅殆盡;說時遲,那時快,矮人的號角在城牆上響起,巨大的黃金鐘撞開碎石城門,矮人王子率隊衝出;牆外的援兵見狀,徹開了防守的盾型,為王位繼承者開路;鐵丘陵的領主見狀,大聲疾呼:
"To the king! To the King!!!" 矮人眾上下一心,高喊著古老的戰吼,開始了捍衛王國的反攻……
上述的片段,我在電影院裡看得是熱淚盈眶。我為那個瞬間驕傲無比,因為它彷彿找回了中土系列該有的骨氣……時至今日,無論何時何地,重複的播放依然能使我鼻酸,這大概是某種情懷的呼喚吧。 然而,我總覺得《哈比人》的劇本是由兩個獨立運作的團隊分別撰寫的;撇開振奮人心的場面與情緒堆疊,《哈比人》的動作戲與支線都有著極度嚴重的問題存在,而主線總帶給人長篇連載漫畫被腰斬的萎靡感。 首先,動作戲過於浮誇。這應歸於彼得.傑克森的個人風格,早在《魔戒》裡,精靈百步穿楊,堪比神仙打架的戰技即可見一斑。但適時且合理的非凡打鬥,自然是不會破壞整體的節奏與觀感。
在《哈比人》中,我們見到的卻是被徹底無視的物理法則,幸運過頭的戰鬥過程(一個塞在木桶裡的矮人竟然能在不規則滾動的過程中,擊殺了約莫二十名半獸人追兵),以及風格詭異且令人不適的血腥幽默(各種被戰爭機器輾得肚破腸流的敵人,或者站成一列而碰巧被同時斬首的情況)。這份「幽默」甚至進而汙染到電影了每個角落,羞辱了對白、情節乃至角色塑造(堪比《金牌特務2》中的絞肉機)。也許導演想將《哈比人》定位成具有搞笑風格的奇幻史詩片,卻兩面不討好,成了四不像。 再者,因人氣而刻意置入的角色(勒苟拉斯,就是在說你)、可有(其實是不可有,因為嚴重干擾主線)可無的跨種族三角戀、埋了卻忘記收的動機伏筆(精靈王意圖取得的項鍊)、草草了事的情節後續(院線版剪掉的葬禮)、詭異而脆弱的意志呈現(伊魯柏秘密之門的片段)等,都讓主角和配角群彷彿中了降智商的詛咒,再加上被過分稀釋而水到不行的原作故事比重,讓人在觀影過程中,不斷產生歹戲拖棚的等待感與厭煩感。 喊了兩集的惡龍史矛革竟也只是雷聲大雨點小,因為劇情推進拆成三部曲的緣故,在第三集開頭就被無感地解決掉了。
矮人遠征隊在缺乏親族情感的戲分時,一個個都活脫脫像馬戲團;比爾博到後期因為戲分被搶光,正式成為了放倒在一旁的背景!《哈比人:意外旅程》中可能預示的,更進一步的角色成長就這麼胎死腹中,再也無人問津! 各種點子匯聚在一起,卻沒有任何一個得到了完整(更別說完美)的發揮,這讓整部拼湊的作品就像半生不熟的大雜燴,最後散逸而出的廚餘味,更是留給追隨已久的觀眾強烈的委屈……成為永生難忘的難堪過往;任何人徵詢我的意見,我都會強烈建議把《哈比人》從「魔戒馬拉松」之類的活動中排除;因為它變質了,不僅忘記了曾經成功的理由,在失憶前行的過程中,也沒有拓展出像樣的嶄新道路。
針對近年類似作品層出不窮,我會說這是一起大規模的疾病流行,名為龍翳病的心理變態蒙蔽了人們的慧眼、價值與品味,以及對偉大事物的熱誠和堅持。物慾橫流的未來世界,不僅坐擁金銀山的矮人有患病的風險,我們都身處險境。儘管當局做出大快人心的處置(《魔戒》曾獲奧斯卡三十項大獎提名,其中十七項獲獎。《哈比人》僅獲七項提名,最終空手而返),但這絲毫無法抵擋瘟疫蔓延的態勢,在人們一一秉棄「防疫觀念」的社會,傾巢而出的牛鬼蛇神用慾望的挑撥,把身分各異、性別不拘、無分地位的藝術鑑賞家們變成了煉蠱場的試驗樣品。內有低能洗腦,外有議題叫囂……然而,我們也許待宰,但絕非手無寸鐵;也許有一天,來自各地的偉大冒險者會再度組成遠征隊,向本紀元的「魔王」發起挑戰;而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學會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