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15日 星期五

文譚|〈中土見聞之四:矮人愛搞事〉

注意:〈中土見聞〉系列文包含一定程度的劇透,強烈排斥事先知曉劇情者可斟酌閱讀。若對此注意事項有所疑問,歡迎參閱我系列文的第一篇文章〈中土見聞之一:這就是史詩〉。

2012年底,各大書店的書架被一批換了新皮的舊書攻佔,馬丁.費里曼步出袋底洞的背影牽引出我故地重遊的情思。闊別近十年,又一部由彼得.傑克森所導演的中土世界系列電影登上大銀幕……或者……我應該改口說「踉蹌地爬上」?
在2010年中旬,我初次翻開了《魔戒前傳:哈比人歷險記》的書頁。自小沉迷於改編電影的緣故,在那之前早已數不盡地自書櫃中取出塵封已久的套書(那些書繼承自家人,最一開始則是家人朋友的贈禮),卻僅止步於隨書附贈的大張彩色地圖,從未親身踏入筆墨下的中土世界。 本傳與前傳共計四本,每本書都另外附加了電影海報的書封,但由於當時僅有2000年初改編的本傳電影三部曲,因而前傳的書封亦張冠李戴了伊利亞.伍德稚嫩的面容——一位神情憂鬱的哈比人冒險者介著亮面材質與我四目相交;年幼的我則誤以為這是主角哈比人離開夏爾時的故事,屬於電影前面最容易被孩子們快轉跳過的日常片段。閱讀過程中,我一次次地和恢弘的改編電影比較,以喚回觀影時的孰悉感,還試圖在十三名矮人中找尋金靂的名字。漸漸地,我才知道這是一群矮人意圖從惡龍手中奪回山下王國的故事,一篇更古老而佈滿迷霧的史詩。

改編電影為了在規格上配合魔戒本傳,也設計成了三部曲。「開玩笑的吧……」當我第一次從新聞上得知這個消息(噩耗),遙控器差點就要被地心引力拉出手指的束縛,而我的耳膜也以毫釐之差逃過被老爸臭罵而嚴重受損的命運。 任何一個看過小說的人都知道,《魔戒前傳:哈比人歷險記》的成書厚度,幾乎只有《魔戒首部曲:魔戒現身》的一半。如果我們到水果攤要求老闆用一箱柳橙榨出一公噸的百分百柳橙汁,先不用論老闆個體的脾氣差異了,更重要的是那箱柳橙中還被偷塞了約莫半箱的爛檸檬。 這大概是我在三部曲的前兩集都拒絕買票進戲院的原因:這所謂的「前傳」,純粹就是來把「錢賺」的。有了本傳電影改編的叫好叫座,各路資方如聞風而至的惡狼,嗜血追獵的巨鯊,就連原本好端端的人們,也因為貪意的萌生,而變的猙獰、醜惡。 我無法在此做出客觀的歸咎,其實在媒體的包裝後,我並沒有資格說自己知道真相,對此我也確實一無所知。我只能客觀地陳述:原先的電影公司被更大的公司收購。原先的電影公司分別與彼得.傑克森和原作者托爾金的後裔(現版權持有者)爆發了分潤的衝突。前傳的三部曲原先是要由吉羅摩.戴托羅執導,卻又在最後關頭換回了彼得.傑克森(也許是因為分潤的爭議終於告了一段落)。前者為了前傳的改編電影,已耗費兩年進行籌備,卻得到空降新導演的一場空。後者曾為本傳三部曲的改編,在正式開拍前籌備數年,如今卻得倉促地即刻動工……急趕的程度,估計只有跑路的人能略勝一籌。
"It was a sickness of the mind, and where sickness thrivesbad things will follow."
(「那是一種心緒的病態;而病態孳生之處,必有惡事相隨。」)

這是《哈比人:意外旅程》開場時,為矮人山下王國殞落事件所做的旁白。該王國曾是世上最為富裕的國度,直到一國之君患上龍翳病(一種精神疾病,坦白來說就是貪婪極致的守財奴心性,但更像是一種指控人心繫財寶而失去理智的侮辱用詞),而使國勢衰弱;後來惡龍史矛革降臨,無力抵抗的山下王國就此覆滅。 我相信……我有絕對足夠的理由可以確信,電影的各路製作方並沒有夠格的智慧、風度乃至幽默感來設計這一橋段。確實矮人的貪婪、巨龍的貪婪與山下王國的無盡寶藏是托爾金原作的內容(這次他選用財富而非魔戒來詮釋誘惑一事),但這句原創台詞,正狠狠地打在了製片方的臉上,諷刺無比。

2014年中旬,得知前傳三部曲的最終章:《哈比人:五軍之戰》將在年底上映,我尋思了許久,最後還是決定私下補完前兩集,並前往電影院見證中土世界新系列的旅途終點(當然啦,這裡的終點其實是另一個起點)。 整體來說,三部曲改編的劇情比重分配並沒有嚴重失衡,每一部曲都約莫佔原作小說的六~七節(共十九節)。角色刻劃十分活潑,十三名矮人也盡其所能地分別塑造特色,沒有成員太嚴重淪為無法辨識的背景。
第一集《哈比人:意外旅程》中,甘道夫在交付精靈寶劍給比爾博作為防身武器時,所做出語重心長的教誨:
"True courage is knowing not when to take a life, but to spare one." (「真正的勇氣,並非知道何時該殺敵,而是何時去饒恕他們。」) 瞬間讓我聯想到比爾博將來可能會因此而鑄下的錯,埋下了不安定的種子,而這枚種子卻將在遙遠的聖戰中,於末日火山的熔岩之上,綻放出生死交關的轉機之花;我激動不已。 中土那故鄉般熟悉的樂曲,壯麗的高山、森林、原野,又一個身負大任而面臨抉擇的角色,又一團矢志達成任務的遠征隊……這次的遠征雖然不如摧毀魔戒、阻止魔王索倫那般偉大,卻貼近人心:失去王位的矮人王子與他在外流亡多年的子民,決定攜手奪回家園。儘管成群的半獸人千方百計地阻撓,意圖斷絕矮人一族的血脈。他們仍誓言洗刷當年燃燒一夜中,都靈子嗣險遭滅族的恥辱。(註:都靈是矮人的共同先祖之一,由主神之一的奧力親手設計)
第二集《哈比人:荒古惡龍》的片尾曲,由Ed Sheeran 所演唱的《I See Fire》令人憤慨。矮人過去曾承受的傷痛,現今純粹而強大的鄉愁,對驕傲與血脈認同的執著都深深地感染了我。那瞬間,我彷彿骨子裡的礦物質都受到了至上神的靈魂賦予,在血肉的軀殼下,化身出一名堅毅而忠誠的矮人戰士,將不辭代價面對悲壯的命運考驗。 第三集《哈比人:五軍之戰》加上為本傳大魔王:索倫的捲土重來鋪陳,聖白議會的灰袍甘道夫、褐袍瑞達加斯特、白袍薩魯曼,以及精靈女王凱蘭崔爾、愛隆王的額外戲份;眾強者齊聚,試圖阻止索倫以死靈法師的姿態成功轉生。精彩之餘,節奏明確,甚至讓我起了雞皮疙瘩!
最後,在五軍之戰的最高潮,當和祖父同樣染上龍翳病的矮人王子終於突破心魔,重拾流淌過身軀的驕傲時,他站了出來,不再逃避地面對自己的子民,面對他們的一切不滿、質疑、羞愧與憤怒…… 「你說的沒錯,我們是都靈子嗣;而都靈的族人……絕不怯戰而逃。」 他走到了一直以來不離不棄的遠征隊成員面前,告訴眾人,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作為領袖的資格;在眾人面前,他佇足,謙卑而決絕地開口:「但你們是否願意再追隨我……最後一次?」 作為回應,沒有言語的答覆,原先頹喪的數名矮人戰士昂首而立,緩緩舉起了手中的兵器…… 牆外,半獸人軍團正準備發起最後的進攻,將來自鐵丘陵的矮人援兵消滅殆盡;說時遲,那時快,矮人的號角在城牆上響起,巨大的黃金鐘撞開碎石城門,矮人王子率隊衝出;牆外的援兵見狀,徹開了防守的盾型,為王位繼承者開路;鐵丘陵的領主見狀,大聲疾呼:
"To the king! To the King!!!" 矮人眾上下一心,高喊著古老的戰吼,開始了捍衛王國的反攻……
上述的片段,我在電影院裡看得是熱淚盈眶。我為那個瞬間驕傲無比,因為它彷彿找回了中土系列該有的骨氣……時至今日,無論何時何地,重複的播放依然能使我鼻酸,這大概是某種情懷的呼喚吧。 然而,我總覺得《哈比人》的劇本是由兩個獨立運作的團隊分別撰寫的;撇開振奮人心的場面與情緒堆疊,《哈比人》的動作戲與支線都有著極度嚴重的問題存在,而主線總帶給人長篇連載漫畫被腰斬的萎靡感。 首先,動作戲過於浮誇。這應歸於彼得.傑克森的個人風格,早在《魔戒》裡,精靈百步穿楊,堪比神仙打架的戰技即可見一斑。但適時且合理的非凡打鬥,自然是不會破壞整體的節奏與觀感。
在《哈比人》中,我們見到的卻是被徹底無視的物理法則,幸運過頭的戰鬥過程(一個塞在木桶裡的矮人竟然能在不規則滾動的過程中,擊殺了約莫二十名半獸人追兵),以及風格詭異且令人不適的血腥幽默(各種被戰爭機器輾得肚破腸流的敵人,或者站成一列而碰巧被同時斬首的情況)。這份「幽默」甚至進而汙染到電影了每個角落,羞辱了對白、情節乃至角色塑造(堪比《金牌特務2》中的絞肉機)。也許導演想將《哈比人》定位成具有搞笑風格的奇幻史詩片,卻兩面不討好,成了四不像。 再者,因人氣而刻意置入的角色(勒苟拉斯,就是在說你)、可有(其實是不可有,因為嚴重干擾主線)可無的跨種族三角戀、埋了卻忘記收的動機伏筆(精靈王意圖取得的項鍊)、草草了事的情節後續(院線版剪掉的葬禮)、詭異而脆弱的意志呈現(伊魯柏秘密之門的片段)等,都讓主角和配角群彷彿中了降智商的詛咒,再加上被過分稀釋而水到不行的原作故事比重,讓人在觀影過程中,不斷產生歹戲拖棚的等待感與厭煩感。 喊了兩集的惡龍史矛革竟也只是雷聲大雨點小,因為劇情推進拆成三部曲的緣故,在第三集開頭就被無感地解決掉了。
矮人遠征隊在缺乏親族情感的戲分時,一個個都活脫脫像馬戲團;比爾博到後期因為戲分被搶光,正式成為了放倒在一旁的背景!《哈比人:意外旅程》中可能預示的,更進一步的角色成長就這麼胎死腹中,再也無人問津! 各種點子匯聚在一起,卻沒有任何一個得到了完整(更別說完美)的發揮,這讓整部拼湊的作品就像半生不熟的大雜燴,最後散逸而出的廚餘味,更是留給追隨已久的觀眾強烈的委屈……成為永生難忘的難堪過往;任何人徵詢我的意見,我都會強烈建議把《哈比人》從「魔戒馬拉松」之類的活動中排除;因為它變質了,不僅忘記了曾經成功的理由,在失憶前行的過程中,也沒有拓展出像樣的嶄新道路。
針對近年類似作品層出不窮,我會說這是一起大規模的疾病流行,名為龍翳病的心理變態蒙蔽了人們的慧眼、價值與品味,以及對偉大事物的熱誠和堅持。物慾橫流的未來世界,不僅坐擁金銀山的矮人有患病的風險,我們都身處險境。儘管當局做出大快人心的處置(《魔戒》曾獲奧斯卡三十項大獎提名,其中十七項獲獎。《哈比人》僅獲七項提名,最終空手而返),但這絲毫無法抵擋瘟疫蔓延的態勢,在人們一一秉棄「防疫觀念」的社會,傾巢而出的牛鬼蛇神用慾望的挑撥,把身分各異、性別不拘、無分地位的藝術鑑賞家們變成了煉蠱場的試驗樣品。內有低能洗腦,外有議題叫囂……然而,我們也許待宰,但絕非手無寸鐵;也許有一天,來自各地的偉大冒險者會再度組成遠征隊,向本紀元的「魔王」發起挑戰;而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學會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