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22日 星期日

雜文|留白

「我覺得這份講義編得不夠好。」他在我身旁拉開了椅子。桌面上無辜地躺著受到指控的對象。
同樣的教授、相似的授課氛圍、隔了一年的酷暑、不同的教室。時過境遷的除了他的心態,還拉上了髮絲作伙;去年他的頭髮比我還長,一部分的頭髮。
我想那應該是留白吧;至少我認為講義上被他批評的畸兀乃是源自於過分寬廣的邊界,以及相較之下遭受犧牲的內文圖塊。
出版社也叫我留白過;業界認為這是有助讀者在閱讀中感到自在的設計。從小愛翻硬奇幻、磚頭書的我已經不明白什麼叫壓迫了;或許被瑣事穩固糾纏令我心安,正如同過去總是揹在肩上的沉重書包一樣。我可能害怕一旦沒有東西壓著,單薄的身軀便會在云云之中離地千里。

那個夏天我們吃了很多次的火鍋。他說我像福爾摩斯,但我從未把他當作華生看待;話是這麼說,可我也不曾天真到認為自己能把他視為大街上的乞丐。
他做好了情報網的本份。轉角、巷裡、橋邊;兩人對坐,連問都沒問,只要表現出稍有興趣的模樣,他便滔滔不絕。
可即便是福爾摩斯,也無法容忍兩頭皆是謎的案子。他溜回了大霧裡的乞丐窩,早在我回絕他的委託前。

天氣又變冷了,〈Summer Gypsy〉告一段落;看到下星期五的天氣預報,我的心又涼了一大截。怎麼會呢?脈管裡流淌著宜蘭雨的我怎麼會變成今天這副德性?我是被烈陽燒慣了?還是擔憂刺骨的清晨會妨礙我如同瘋子一般在陽台〈Aruarian Dance〉?
這不由得讓我想起和甲基的談話(一旁還有黃嘌呤;而我,是自由心證生物鹼),我們一致同意每個人都是他人眼中的怪人。我提到了一位會在天井繞轉的舍胞,彷彿他是地磁定位壞去的候鳥、費洛蒙失調的螞蟻、環圈於飼料碗邊的狗兒,或停車場的「星際效應」司機;總之就是一直地兜著圈子,讀書也是,放空也是,即便是吃飯也常見他以矮牆為桌,月暈風喃。但我知道在其他人的聚會談話裡,我就會變成在空中花園打太極拳的舍胞;他們會揶揄我老了,或者功夫電影看多了(就我的案例來說,很可能兩者皆是)。

這種固執而為之的行徑對我而言是不可避免的結果,因為我必須追隨自己的規律。不能容忍一點放空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像是種疾病一般(這邊指的不是全然的密不透風,我喜歡沉思與發呆,但我不喜歡放縱自己的態度;我不是挑燈夜戰的狂人,更不想當社畜,我只是不樂見糟蹋生活的自己),對我的影響力大概略勝年輕時招惹的強迫症;這讓我不得不與老敵人再次碰面(也久別重逢了同我一樣害怕的老戰友:津島先生)。我必須再次重申青春不留白……青春不留白是件蠢事,嘴裡嚷嚷著要在畫布上有所作為,結果只拿了雜七雜八的顏色,塗滿了就當作圓滿了。很抱歉,突然攻擊性十足的內文恐怕會嚇到不少人吧。這都要怪我想起了某位離開的朋友,他曾經陪我吃過台北的第一家拉麵、看過我小說四十七分之一的草稿、和我一同造訪深夜咖啡店,還將他最深處的祕密告知了我。現在的他去了哪裡?我聽得到,聞得到也猜得到,但就是看不到。他大概也在大霧裡吧,但肯定不在乞丐窩。我有幸從乞丐朋友那聽聞了不少有關這個蟄伏於大霧中的犯罪組織的消息;它們的犯行令人髮指,駭人的程度更勝莫里亞蒂教授——畢竟,世上又有什麼惡事能比得過獻祭靈魂呢?

如果有人告訴我,認識新的朋友會讓舊的形同陌路;我可能會勉為其難地接受,畢竟每個人的心裡就那麼點坪數,如同大腦的藏書閣一般,逼我老早就燒了占空間的微積分。
可如果有人說,加入新的群體會讓你對舊的敬而遠之,讓你試圖忘卻、掩蓋、逃避、否認過往的一切;我會說:「那他媽的是邪教。」

  
  
要留白就給你。

2019年12月11日 星期三

進度|洽談中

我是一直到對照封面摺頁的時候,才意識到時間的流動,又或者說是一眼覽盡了縮影。
「現就讀於國立台灣大學獸醫學系一年級」;那是夏天的事了,受荒野神靈眷顧的我莫名其妙與幾位友善至極的朋友住在了一塊,在短短一個多月的時光裡,分享大安區裡一個靜謐狹窄的角落。


第一個碰面的是身形消瘦,戴著眼鏡的攝影師。從正午整理行李到傍晚離去用餐,書桌上那本《駱駝祥子》四平八穩地躺著;沐浴從百葉窗滲入的昏黃光線直到夜裡過分暴露的白燈將屋內佔據。
他的嘴很容易勾出微笑,那就像一種活化能極低的化學反應。我們可以天南地北地胡扯瞎聊,微笑在他的臉上一次又一次地蕩開;我心裡也在笑,但笑出差別對我來說太累、太難了,有沒有酶都一樣。他也玩遊戲,那年暑假的每個早晨我會在六點時起床;簡單用完早餐後就連續打兩個小時的《黑色沙漠》。而他會在九點左右起床,不確定有沒有吃早餐,但同樣在《刺客教條:黑旗》裡消磨三個小時的時光。遊戲是我的生活必需,就像一句老話所說:「陽光、遊戲、水」;它同時也像「我們」的輔因子。每每接觸玩家社群都會有類似觸動:素昧平生的人們因相似的經歷共鳴,這種情況下我甚至可以見面三秒就……要求對方留下聯絡方式。
上半天結束後我們往往會一起用午餐;他是我第一個遇到用腿的數目來區別肉品的人,他只吃兩條腿的和沒腿的,四條腿的對他來說與食物中毒有異曲同工之妙,是心理性的效果。不考慮同類相食的前提下,那天我們在和平東路的118巷一起吃了蔬食。
習慣新室友的日子沒有太久,他便隨著攝影隊離開台北;前後共有兩次。每次回來他都會向我展示他在分秒的森嚴守備下從世界竊來的瑰寶,接著著手精工雕琢。後來他幫我拍了給小說用的作者照片,我們還在此之上給最晚到來的室友掰了一個光怪陸離的探險故事,天花亂墜得樂此不疲。

另外一位室友與半室友的相處就沒那麼慷慨——我指的是緣分。前者和我來自同一個家鄉,因此我證實了自己對他身上流氓氣的直覺:是自己人。他沒住多久就往外縣市奔去;暑宿的床位對他而言充其量就是個倉庫,但誰說倉庫不是個找樂子的好地方?他離去前的幾個晚上,我在書桌前燒殺擄掠(《俠盜獵車手五》,以防萬一),他和他的朋友一人僅一條夏夜盛行的內褲,玩著我絲毫沒有概念,卻為此感到好笑的微積分小遊戲。房內頓時鬧哄哄的。
半室友則是最晚到來的室友的朋友,他甚至不是台大的學生,只是來幫忙顧東西,順便在台北有事要辦。某天夜裡他談起了自己的企劃,是類似某種創意展的東西,主題則是TNvR的落實。他隨後徵詢了我的意見,我亦如實答覆;那天夜裡我感到難以入眠,對於自己無法把話講得「更獸醫系」而羞愧不已。回想起來,此刻的我若要衡量自己的長進,大概從我能回答得比一年半前更多可看出。不過半室友已經回了新竹,聽說前不久在某個企劃上嶄露頭角。

最晚到來的室友緊跟著同鄉室友書桌上未拆封的飛機杯出現(要不是注意到它,我們甚至不會知道他有回來過)。某天傍晚我和攝影師捧著啤酒推開房門,卻看到一個外貌酷似知名實況主的傢伙坐在半室友的位置上。熱絡招呼後明白了他就是後者一再提起的友人,是床位真正的主人。
夜間,我們實驗性地用房門外的滅火器撬開啤酒瓶的馬口鐵蓋,無比順利。愉快的氛圍下我假喝了一口,接著便趁著喬裝如廁的當兒將液面幾乎沒動過的酒瓶順給了樓下的朋友,由他代我醺飄。沒人知道我已經戒酒了,我也不打算說。
最晚到來的朋友遊戲打得不多,但仍算是同類人。一天的時間裡最常看他奉獻在黑色佈景主題的YouTube上,看著一部部跑車的實測影片。他說他最喜歡的漫威英雄是鋼鐵人;我從沒問起,是他自己說的。這點讓他與撞臉的實況主又更相似了。於是我開始用實況主的名字叫他(攝影師覺得有趣也隨之效仿),並用實況主女友的名字稱呼他的戀人。

我、攝影師、實況主三人日漸熟絡,在彼此高度配合與相互尊重的朝夕作息間,不覺嚐出了一絲相見恨晚的意味。暑宿的分配是在抽完大二宿舍後才進行的;也就是說,當我們三人在這間房裡齊聚,一旦離開便什麼也帶不走,毫無懸念地,沒有半丁點未來的可能性。
一個作樂的夜晚,我彈著此刻仍倚靠在我身旁的吉他,與攝影師、實況主一首接著一首凌遲著他們鍾愛的歌曲。突然攝影機與收音設備就架在了面前,我們心血來潮想錄製一部演奏影片。第一個如貧血般襲向我的畫面是Osamuraisan瀟灑的半身,〈零地点〉的清脆弦音在我耳邊響起。我站起身調好了角度,才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習慣揹帶。於是我尷尬地坐回椅子上,像初出江湖的令狐沖解釋起來龍去脈的前因後果的箇中緣由:「若論站著刷和弦,我不會比別人出色太多;但如果是坐著fingerstyle,那……」這話我自然是說不出口。我重新調音,準備彈奏〈君がくれたもの〉。我自信地告訴兩人,這部影片錄完是要送人的;有人等著聽這首曲子。只可惜,不知道是吉他之神還是音樂之神聽出了我的傲慢,又或者是內心的小人對於我非常態的反感;那晚我沒有順利彈完整首歌,連第二段副歌都出不去。時至今日,那人還沒聽到過這首曲子,我也有好一陣子沒彈了。但回憶起當年的夏夜,總感覺美好得奢侈。

在同居的尾聲,我和實況主協力於圖書館營救了一隻骨骼畸形的麻雀,並由我抱著紙箱一路騎車到野鳥協會。也是在那天,我親眼目睹了那對愛侶,更看到了某道過往的影子。
「這是我們的職責!」我在拋下這句話後跨上腳踏車;頂著烈陽迎風吹拂下,我的胸膛顯然有某個東西正在紮實地膨脹。

時間來到今年的十一月,也是我最初打算寫一些記事文體來填塞交稿到出版間空隙的日子。那段還可以穿短袖短褲逞能的秋末,除了清晨令人印象深刻的荒誕不羈外,我還想起了幾件值得會心一笑的小事;但它們一點也不好笑,只是帶有趣味的原石,供我在繁忙間苦中作樂地挖掘。第一個是抽屜裡糾纏的耳機線,甫睡醒而渾噩的我操著陌生的手指硬是要將它們理清;稍微回神後才發現自己正做著一件冒犯的事,因為它們不是尋常的耳機。
安迪的玩具在房門關閉後,上演了許多「勾心鬥角」的戲碼。
我性愛成癮的耳機總是在闔上的抽屜裡瘋狂打砲,良久方蘇。
這讓我想起二零一七年初次在捷運站裡見到「被截斷」的耳機,還暗笑著怎麼會有人想把這種不協調的東西塞進耳朵裡;但這種「結紮」的風氣是越來越盛行了(希望流浪動物的控管也能如此順利地推動),至今已有無數對金童玉女在出世前被賜予了數十年非自願的無性生活,還讓人口販子藉機牟取了暴利。
第二件小事發生在秋季末尾到幾乎要滑落谷底的崖邊。冷冽的早晨若有熱水可供盥洗那該有多好?無奈宿舍洗手槽一律供應寒徹骨、冰透心的清泉,若想在離峰時段自浴室水龍頭中榨出點溫潤,可要候上三、五分鐘的時間。上述緣由,使我十分感激習慣在清晨洗澡的舍胞;一聽淋浴間沖洗的聲響,我的心便雀躍了起來(預謀偷拍的潛在份子某種程度上也具備了類似的心理反應),默默地共享這得來不易的暖意。而某位舍胞的沐浴乳在熱氣的蒸騰下,竟能讓浴室裡的煙霧瀰漫著一股Latakia的燻香,而且一聞就知道是巴爾幹原產的(畫虎爛的!如果在我面前放兩罐Latakia混草,一罐來自敘利亞,一罐來自塞浦路斯,我肯定分辨不出來;而且事後還得抽空檢討自己的地理常識);讓我懷念起Peterson Wild Atlantic的滋味,也終於在兩週後兩位友人的陪伴下如願以償。

小事終了;濕冷的十二月偕手繁重的事務粉墨登場。我穿上了最喜歡的大衣,嗅聞冬季的同時也在不經意間約出了一群久未相聚的北漂同路人在大道旁的小店裡滋補一番。席上驀然奏響的插曲,又再度將我領入了自我批判的領域中。
曾經有人告訴我,懂得對團體中離群的人痛下殺手,才具備作為領袖的資質。當時正處於向心力分崩離析之際,我被他的話熏得樂陶陶地,彷彿自己在他非本意的奉承下,搖身一變成了手握生殺大權的偉大存在。我不假思索地切割了我認為失格的人員。然而,隨著妄為造成的裂痕日漸擴大,我連那當初進言的人也攆走了,從我身邊徹底地驅開。
「——你們還記得吧?就那個時候啊……我邀請他進群組,可是雲賀好像不太高興……」
左方的席位傳來如此敘述的話音,我僵硬而無法自動的耳朵奇蹟似地豎直了。我半是不可置信半是感激地望向那人,天底下竟有如此勇者能在無心間攤開桌面下腥臭的汙點。
我知道有點不應該,但我隨即笑出了聲。我痛快地承認了他的「指控」、道歉、並再度藉機向眾人解釋一二。當初之所以剛愎地逐走新進,很大一部份肇因於我自身的觀感。那人狂妄而不知分寸,初來乍到便把我孰悉的大堂轟得狼藉不堪;這樣的第一印象大概位居極劣。可即便如此,我還沒有獨裁到可以一人拍板定案。幸好恰逢對新進抱持同樣反感的資深成員,最終以此為由將引薦推託。礙眼的東西沒了;但就像面子和裡子一樣,私底下不知結了多少怨,又有幾里傷痕蔓延?
只能說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我總感覺這群朋友也在那起事件後沉寂了些許時日;又或許千絲萬緒皆是我心裡的鬼怪在作祟。而如今這些人能再度聚首,絕非我應得的福分,只是人生罕見不吝嗇的溫柔。宴席上,聽那最初引薦者說起他後來與當年新進交惡一事,我又感到盲目的滿足;就好比我領先了所有人好一大步看清那人的本性。然而事實上,他們交惡的原因又與我判斷的依據無關,這只是一種幼稚的遷怒,是一廂情願的詆毀。更好笑的是,事後因為一些課堂上的接觸,纔覺那新進其實為人不壞;遺憾歸遺憾,我們終歸是沒有深入理解。

我是在高中第一次足夠深刻地學到作領袖的教訓,於是在高二夏天差點把命丟掉後便開始了壓抑,以為壓抑可以陶冶心性。壓抑了一年多,終於在一場酒會中無聲地爆發。同樣是左方的位置,某人向正在興頭上的我建議:「這個時候你就要站起來,然後大喊:『我沒醉!』」不知怎的,她的話帶給了我十足的勇氣,感動到幾乎要讓我哭出來。我搖搖晃晃地照作,換來了一夜的瘋狂。大學剛開始,我明顯走偏了(還重蹈覆轍),可我感覺不到。那種走偏的程度就像你要處置一批爛臭的海鮮,於是你拿一箱腐敗的水果來掩埋它。幸好往昔成長的記憶與習慣沒有完全離我而去;我的慾望使我走偏了半年,我的紀律同樣花了半年將自己導正。時間終於接上我和攝影師、同鄉室友、半室友的初遇;那個時候我將心聲匯集成〈追憶年華死生〉,用來……

大一的時候我不喜歡宿舍,但我眷戀有自己床和書桌的空間。我也沒回家,因為那時候家人還不需要我回去;綜上,我只得隻身在台北找個歸宿。沒花多久就孰悉了兩個,一個不期而遇的叫「Shaker House」,一個籌畫已久的叫「Smoker's Inn」。

大概是今天夜裡(以及好幾個平日的夜裡),在我認知到一年又要結束時,眼前就浮現了「Sugar Man」裡的雲嵐與搖晃的身影。我要回來了,我要回去了;我會回到中土的第一、第二紀元,在我意識的壁爐和桌邊暖手的熱茶間。我將回到家中的廚房,料理燉肉、熬製高湯。現在,我回家不是為了逃開什麼,而是因為有人在等我回家。


「現就讀於國立台灣大學獸醫學系三年級」;我將修改過的文件寄出,一邊揣摩著編輯姐姐臉上的表情。
總的來說,《晝夜》是一部極度自私的作品;寫得自私、投稿得自私、發布得也自私。男主角伊凡更是自私,甚至與我有些相像。但伊凡不會允許我借用他的人生講我的故事,因為他很自私。於是我是我,他是他。可惜的是,在自私上我仍舊略勝一籌,我找到了辦法偷渡,即便猶如滄海一粟;只能希望會「意念」的他不要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