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20日 星期五

雜文|〈雨丘〉


我說,他來了,直挺地立於朦朧小丘上。
小丘因雨霧而花了妝,亮眼的綠色胭脂變得又稠、又灰、毫無生氣。
他的雙眼透過濕潤後有如黑墨的髮,望向前方的一片凋萎:風、雨和枯樹的糾纏,
之而來的陰森氣息令報喪的群鴉望而卻步。他的中指與姆指合力扛著一支筆,結
食指在旁支撐。他準備好要靠著這支筆顛覆世界。緩緩吸了口氣,「我來了!」他說。

2018年7月18日 星期三

雜文|〈隱〉


心寄滄海思茫茫,意向蒼穹情闊蕩。

一年前,我說我打算退隱塵囂,不問世事。 「多久?」他問。
「直到我有能力改變世界。」我小聲地答道。不是怯懦,而是用音量表達保守,這不是能大聲嚷嚷的志向,外頭的敵人絕不樂見。 「你藏不住的。」他遺憾地說,彷彿看透了我的動機與糾結。總有一天,你會被逼出山林,比預想的還要早得多。那種清幽的地方只適合無能者與真正功成身退之人,而你二者皆非。」 半年後,他遁入了名為塵囂的山林間,至今未返……

2018年7月15日 星期日

雜文|〈作品推薦〉

親愛的讀者:

  在您開始前,請先聽聽我發自肺腑的深沈指控。
這是一個精神分裂患者在創作規則間恣意遊戲的傳奇故事。而這故事徵收了我一整晚的腦
力,逼迫我以不曾間斷的讚歎作為回饋。對此名患者來說,規則不只是身心舒暢的監獄,
是創造、支配、悲劇性的深陷其中,更是波瀾四起的天空。細膩、簡約、嚴謹,是剛正不
阿的十字軍榮耀。豪放、奢華、隨性,闡述著異教徒另闢蹊徑的驕傲。一翻頁、一眨眼,
上一秒的正氣凜然將投誠為下一瞬的離經叛道。吹噓無益,此等作品需先過目方能證其價
值甚至無價。我保證,您將在一連串腦筋拐到的光怪陸離中,見識破碎的靈魂之窗,以及
被窗櫺釋放、重歸自由的靈魂碰撞。我想,一個人的靈魂原本空白無物,但生活給予了片
段的拼圖。最終在一點筆觸下,迎接完整。

2018年7月14日 星期六

日常|〈浮出水面〉

古蛇河的大橋底,就在那近東岸的索塔一帶,一具屍體浮了上來。
那屍體想必早已潛在水下許久,死不出來,卻不知今日何以浮出水面,重見天日。
先不說一家人就該整整齊齊的人生道理,這浮屍還頗有行家的風範。該腫的部位,一塊沒消;應蒼白的色調,吋皚未少。
可這不僅止是一具尋常遺骸,聽人說,生前還是個體面的作家。
只不過,自打屍首突兀了大河波光的那日起,大橋便常有閒人徘徊。
「驗屍報告,我親眼見過了,一分不假。分岔劇烈的左手中三指,與磨損嚴重的右腕關節。這分明是魔獸世界爆肝刷聲望的後遺症。」無名的路人評論道。一旁還有好多人向早已空無一物的橋底觀望。
「可不是嘛!驗屍報告還說,那彎曲嚴重的左手小拇指,無疑是俠盜獵車手五練駕駛練過頭的證據。」又一人嚷嚷 著,群眾無不稱是。
「更勁爆的來了,右手中指食指徹底碎成粉末,這可不尋常了吧?你們猜怎麼著?」不遠處,一人不懷好意地賣著關子。
「怎麼著?」眾人齊聲問道。
「哼!這還用說?當然是黑色沙漠打太多的報應啊!」
此話一出,引得眾人都鬧笑起來:橋上下充滿了快活的……
沒有沒有……才沒有……我是趕稿趕到筋疲力竭啊……
剛剛總算把自序跟作者介紹寫完了。
書的部分沒有意外的話,是可以搶在八月初上市的(實體書與電子書),目前就剩排版與英文譯名的修改,不然可能會被某牙膏品牌吉爆……
希望明天進度順利。

2018年7月6日 星期五

雜文|〈追憶年華死生〉

這麼一天到來了。年初,我放棄在不眠之夜裡濫觴的傳統,轉而藉著革新之名,獨醒在一個又一個曦日裡。凝望著四周被削蝕得過分工整的山巒,棄釀投茗?至少他們是這麼說的。
真是許久未見了。望著被幽翳青苔給框住的身形,陰影鐫刻的深邃臉龐,不知生疏否?

我回來了,好比甘道夫星夜兼程地從夏爾趕回剛鐸。儘管他知道那是一個不變之地,有著一貫的族群死性,或說為守住往昔繁華的強硬固執。
但無論再怎麼與時間抵抗,巨石城垛也攔不住令一切化為碎末的光陰浪潮(畢竟,鑄鐵城門連葛龍德攻城錘都擋不下來)。王旗、高塔、聖白樹,總會在接續的某一個紀元灰飛煙滅。可老甘就和我一樣,身負使命而來。他要對抗墮落的邁雅,那誤入歧途的同袍;我則想開拓文壇的一亞與阿爾達,最後打破伊露維塔的限界,抵達文學的永恆大殿。因此,我們正需要支援。換言之,要出大事了。

我的筆耕,約莫從六年前開始。十八歲那年,正式為第一本著作灌溉心血。我不敢說我已習得凝鍊人生的訣,可桂宮九巡,無論是荒誕的夢境、縝密的緒、高漲的熱血抑或悲歡之情,我皆一併注入其中。二十八萬字的由來,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

回想曾經,我是一個連寫童話故事都嫌繁瑣的孩子。但我熱愛閱讀,以及繪畫。小學一年級的上學期,我迅速刷完了圖書館內所有純文字版本的西遊記全集。三年級時轉戰金庸。小學五年級那年,在因緣際會下,接觸了J.R.R托爾金的中土系列作。還記得那是在一個很深很深的夜,當時暴雨的國道上,一名心急如焚的婦人高速駕駛著不甚熟稔的車,載著腦瘤急症的丈夫以及懵懂的孩子前往林口長庚求醫。
不過在那夜之前,我早已放棄了繪畫。曾經,繪圖紙對癡迷的我來說是絕對不夠用的。某段日子,下課、放學、假日、過年,只要一有空閒我便信手捻來,用黑與白的地界劃分架構自己的世界。當然,上課時間我也是沒在客氣的。對我而言,在那個朋友最多的時候,我筆下的人物與怪物卻仍是我最好的玩伴。奇怪嗎?一點也不,因為許多人都是被我的玩伴吸引過來的。驅趕老師的鐘聲一旦響起,我的座位周邊就變得水洩不通。
「打怪練等啦!」六、七個人齊聲喊道。沒有手機的小學時光,就屬紙上談兵的「線上遊戲」最好玩。
「沒有,今天系統更新。」有時候厭煩於服務眾人的我會選擇如此搪塞過去,但約莫過了三十秒,我就會拗不過此起彼落的苦苦哀求,從課本的書頁間抽出那所謂的「伺服器」。

至於何時我才會放下手中的書和紙筆,像個正常小孩似地發洩那駭人旺盛的精力?環境因素自然是不可避免的,除此之外便是玩電腦,以及攻擊福建老家的表哥。而這兩者竟在某種程度上是相互串聯的。
表哥姓陳,名字我不能透露,但與台灣省政府第二任主席同。他還有個看似親暱的小名,叫阿信。
一直以來,是我看著阿信長大的。別誤會,這傢伙的年歲可比我長上許多。當我還是小學生時,他早已上了大學。但一個正值二十的青年哪會在意一個連三角函數都不會算的臭小鬼呢?這倒給了我絕佳的機會,讓我在他毫無防備的一舉一動中,肆意觀察,並提前對青春略知一二。只是年華多變,經歷了往後的生死後。我才知道青春並不似我長年引頸期盼之物,甚至差了老遠。
阿信是個惡魔。每當過年回老家時,他總愛霸佔電腦。隨手一揮便攆開了正在觀看鹹蛋超人的我和友人。自顧自地玩著西遊風格的回合制網遊,以及誅仙、魔獸世界之類的MMORPG
「你們這是自尋死路!」阿信喊著中國版的丹哥台詞。
「為了聯盟啦!」好幾年後的我總算學會了該如何回應他。

我和友人總想著反攻,無論是偷偷把電腦桌上的可樂跟醬油調包、搶奪滑鼠或用臉滾鍵盤,能試的招式,這兩個對電腦戒斷成癮的臭小鬼都實行個遍,但成效簡直比一例一休還可悲。
最後,我們用不知從哪搬來的塑膠椅子把電腦房的門給死死堵住。
哼哼,臭阿信,愛玩是吧?你玩啊!就都別出來啊!
無奈的是,阿信還真沒想過要出來。畢竟黑暗神廟並不怎麼好推。
而我們總得在外婆路過電腦房的當兒,把封印阿信的塑膠椅給撤下,裝個雲淡風輕。來回數次,臭小鬼也累了。只能依著他,乖乖坐在一旁看阿信玩,總比沒有好。

除夕,當整個家族都在圍爐時,阿信也悄悄地把電腦桌移到了大廳,在圓桌旁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我後來才知道,那對老家的人們來說,是阿信成長歷程中最為荒唐的歲月:終日無所事事,課業上也是玩物喪志。
阿信曾說過一些聽起來頗有意義的話,好似他是個歷經滄桑的旅者,在天涯海角的一處風雨客亭裡,與萍水相逢的過客暢談人生。
但那些在當時的我耳裡,聽起來著實卻像一個勁兒地為自己辯解。
「能自己修電腦的人才算是真男人。」當我端著外婆為他準備的點心進到電腦房時,他大汗淋漓地說。
「人生在世,誰沒有他媽的低潮?我告訴你,做人可以放縱,但不可以不知分寸。沒有夢想的人也許是廢人,可沒有原則的人,不配為人。」
如果這是他扮演高瘦臭宅,連續霸佔電視機長達二十小時的得獎宣言,那也不意外我小小年紀就能把白眼翻到後腦勺了。
我曾經是如此地瞧不起頹廢的阿信,以至於幾年前,當我聽聞他成了為某工廠的廠長時,我可是著實地嚇了一跳。
但發自內心,我無比欣慰,只因他總算能不負自己的豪言壯語。

話又說回來,那年的除夕,迴盪在大圓桌旁的除了大舅媽麻將輸錢的無奈,以及老一輩削翻的笑意,還有自電腦喇叭內傳出的美好歌聲:
「依靠著你的肩膀,有風的味道也有雨的滄桑,為我去過了遠方……」
稚氣滿盈的我自然是聽不懂歌詞的含意。只覺得那女聲好美、曲調好美、滄桑的咬字好美。整個人飄飄地,只想一直聽下去,在年夜飯的吵雜聲中,構築出一個獨享的透明泡泡。
我依稀記得我向阿信問了歌名,他含糊地咕噥了幾句,便沒了下文。隨後是長達三年的別離,任年少的我再怎麼漫尋也無跡。

後來從大人那裡聽聞,大學時的阿信情竇初開,已有了個同校的廣西女友。冬夜相思,肯定不好受。想著想著,廢宅有機體還出人意料地有了情商。我不知道小情侶愛得到底有多綿密,是像宜蘭的雨,還是江南的雨?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否像日後的我,心緒總懷揣著不安。我只知道,後來我有了一個來自廣西的嫂嫂。

第二次聽到那首歌時,我小學六年級。那天傍晚,和小我一屆的摯友一家同遊。
夕陽在側,一行人順著羅東溪一路往蘭陽溪的方向遠征。摯友為了調整新買的多段手電筒而落了隊,騎在最前面的是他母親和我。四十多歲的阿姨將音響固定在單車把手上,腰上綁著運動外套,一頭長直髮隨風飄盪,儼然就是中年婦女的打扮。當金紅的光芒填滿她髮間空隙時,闊別三年的女聲在河畔小堤迎著東方的出海口歌唱。海與天的界線就這麼被劃開了,在天上翻動著的,飛昇入旦暮的星空;在海面湧動著的,潮退至遙遠的國界。
我又驚又喜,差點被小路上斷裂的樹幹給摔斷了該死的脖子。
「阿姨!這首歌……是那個……」我一邊喘氣,一邊努力穩住腳踏車龍頭。
「很好聽吧!」她轉過頭,對我微笑的卻是名陌生的少女。那一瞬間,我彷彿見證了人們老去的縮時。夕陽被樹叢屏蔽時,皺紋,隨即將那倏然無存的幻象消弭得一乾二淨。
她聽著歌的表情幸福無比,我十分好奇她此刻心裡所想,可我不敢問,也不知道該怎麼問。
不過我總算從她那裡知道了歌名,原來叫《你的肩膀》。
阿姨是個平凡無奇的中年女子,可誰不曾年輕過?那些夫妻熱戀時的溫存,難道註定將隨著降溫而死透?
一言難盡。她並沒有在餘火灰滅時,化作連雀飄殞的魅影,可我卻始終擔憂著迎面撞上的蔚藍天景。那玻璃天空是悔恨、是絕路、是無望。展翼而穿的人們,灑落下的輕羽不是精明,亦絕非磁場的指引,純粹運命。
謝爾蓋.盧基揚年科曾在其著作:《幽巡者》中寫道:「這不是我們的天空。我們無法飛翔,而我們能做的是盡量不要掉下來。」
人生浮沉,未必是在於海。有時墜落,即是死亡。我們永遠抵達不了遠方的港,只能穿刺在無常的枝枒。即便如此,我們仍能決定邁入良夜時的最後姿態。關於這點,後來的我深信不疑。

在五年間,我離開了得以讓我自在呼吸的蘭陽雨,中都的烈陽,簡直要把我陰鬱的溫柔給徹底蒸殺。
在那霧與影遁形無所的距離下,法醫解剖的屍體沒有任何外傷。開膛剖肚,心臟裂成了扭曲的四塊,肝臟一被取出便燃燒了起來。
至此,我不願透露過多。隨著夜半指針滴答,往事報喪般連響。我只能在巨大的空棺中兀自計算著、向無名的神祇祈禱自己能活過當晚。
我變了,只因我死過一次,生理和心理地。家人心急如焚地照料著生理的部分,心理的苦痛我選擇獨自服下,那比世間一切的藥更苦,卻有著致命的效果。
悲傷至極時是無聲的,行屍走肉的極致是靜滯。十七歲的我這麼走過來,低調得很好。大概又過了一年,方有密友知悉。
無緣的愛人哪!對不起,我實在忘不了當初命在旦夕時被拋棄。那些象徵流逝生命的字句,是如何在妳明媚的眼中化為泡影,視若無睹。
我曾渴望妳能為此額手稱慶。那夜之後,拖累前行的重擔已不復在,邁向美滿路上,唯一使妳躊躇的往昔回音寂靜了。
我渴望著,親耳聽聞妳冷血的笑聲、親眼見識那無情的喜悅,這樣一來我才能毫無保留地展露對妳的憎恨。
但人們總是無辜的。造化弄人,我痛恨這說法與字句。
我知道,妳只是倏然轉身,頭也不回地就此離去。
即便如此,我的肩膀此生也不會再屬於妳了。恨我不能顛覆黃泉、擅自決定下輩子的事。否則,我會懇求無常讓我摘滿一束鮮紅詭艷的彼岸花,昭示棄盡兩生情。讓輪迴彷若那曼珠沙華,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十八歲那年的暑假,當我再度踏上老家的土地時。阿信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了。
那時的我,正處在恐怖谷的最深淵:空有貌似人類的外表和反應,卻沒有半丁點能被稱之為人的心緒。唯一能使那蒼白屍繭移動海拔的,只有過去熟識的一切。
我想找到阿信,不是和他訴苦,只是裝作一切都好,做著正常的我會做的事。也許分享一下魔獸世界的最新劇情:瓦里安國王是如何為了給聯盟的撤退斷後,而殞命破碎群島……或者就閒話家常也好,讓我無聲無息地自我治癒。
下午三點了,那頭豬還在節能模式。說實在這不怪他,工廠的業務繁重,這是他一週難得的半天休假。
我不想打擾,就著村落的磚牆石凳坐下。老人們對我這個外地人很是好奇,也有不少人嘗試過來搭話,我也禮貌性地回應幾句。
四點多,夕陽湧進小巷。鐵窗後的阿信,睡眼惺忪地走下樓梯,穿著一件灰白的無袖背心。
「嗯?你回來了耶!」他說,身後牽著四歲的大女兒。
「嗨。」
「陳奕暉沒回來?」說的是老家曾和我一同對抗阿信電腦暴政的友人,其實他是我另一個表哥,只是年齡甚近。
「沒,聽奶奶說排不出假。」我答道。陳奕暉一年前移居到香港重讀高中了。
「嘖。」阿信搔了搔頭,似乎在思索一件很難理清的事兒。身後,嫂嫂抱著兩歲多的小女兒也下樓了。
「許雲賀。」阿信沒頭沒腦地叫道,打斷了我與嫂子的寒暄。
「幹嘛?」
「幫我顧小孩。」說罷,一隻小手竄進掌心,另一對粉嫩的雙臂迅速勒住我的脖子。阿信拉著嫂子就往外跑,頭也不回。他倆笑得癲狂,像極了一對國中小情侶。
「唉幹你娘雞掰……」我忍住沒脫口,害怕鸚鵡學舌。
望著兩人狂奔向江邊大橋的背影,擺盪的雙臂在陽光雕塑下朦朧成翼。我彷彿看見梁山伯與祝英台的翩蝶,只是結局不同,結局肯定不同。
「雲賀叔叔。」大女兒臻楨稍微搖晃了下我的手。
「嗯?」
「小豬佩琪。」她睜大雙眼。
「嗯,小豬被騎。」
「不是!是小豬佩琪!」搖晃的力道加大了,我繼續茫然地盯著白天與黑夜的交界。
「好啦好啦。洨豬被騎。」

一直以來,我都十分擅長隱藏真實的自己(當然,這並不是適合用擅長一詞來比擬的事蹟,畢竟我個人並非有意為之,但在聽聞友人的反應後,我漸漸了解他人眼中對我個人認知的誇張匱乏)。上了大學後,我更沉溺在了沉默不語的境界。畢竟說了真話,就有人認真去聽嗎?對世界會產生任何影響嗎?
不,我想沒有。
用一雙困惑的眼,入定著飛快變幻而又令人屏息的娑婆俗世,忠貞是什麼?生死不渝淪為幼稚的童話故事。我只知道青年集團與同鄉會的活動與表演,是如何藉由刻意捏造的回憶,促成一對又一對的短命鴛鴦。在那新歡的冽豔波光前,舊羽凋萎了多少?又有幾聲孤苦悲憤的嘶吼傳入紙醉金迷的渾噩愚腦中?
為此,我學會了閉上嘴巴。人生第一次,我明瞭少說幾句話的道理。為了自己好,也考量到大眾的清逸福祉。

此刻的我大概就跟當初大鬧芥川賞的太宰有幾分神似了吧?那麼迫切地渴求著世界的肯定,卻又瞧不起構成世界的半調子,眼神中充滿了滲人的敵意。
我並不想這樣……但我無法……真的無法……
《人間失格》中有段話深深鑿痛了我的心,透過骨髓深嚙靈魂,痛得我幾乎都要叫出聲來。因為我從那些個無聲的控訴中,找尋到同樣寂寞的異鄉人:「我實在沒辦法適應團體生活,一聽到諸如青春的感動、年輕人的驕傲之類的話語,便覺得一股涼意爬了上來,完全無法與所謂的『大學』精神產生共鳴。我甚至覺得,不管教室還是宿舍,全都充斥著扭曲的性慾。」
令我悲痛欲絕的是,芥川也如此哀號過,用的卻是更加短促的氣音:「戀愛不過是性慾的詩的表現,至少沒有詩的表現的性慾,無法稱為戀愛。」
雙重打擊之下,我絕望了。我苦惱著該如何讓他們收回這些指控,卻仍理不清他們在這些吶喊後對生命所做的決定。
芥川是夏目發掘提攜的。夏目用溫柔的筆觸書寫人性,實則卻像分岔劇烈而略顯痴愚的古董毛筆,戲謔地搔癢著、裝傻地嘲弄著。
太宰瘋狂崇拜著芥川。芥川的文句是那個時代最為鋒利的刀刃,閃爍著淒冷陰鬱的光芒,用生死與慾望割開華美表皮下的醜陋囊腫。
芥川的自殺狠狠打擊了年輕的太宰,而他最後也步上了敬愛前輩的後塵。他死前的字耕之田灑滿了頹廢而又豪放的潑墨,好比酒鬼用衰老枯乾的手臂,卻再也端不穩的一碗心愁。
究竟他們想透過故事達成什麼目標?而世人最終是否還是令眾文豪失望了?我不知道,真真正正地苦思無果。

大一剛開學的時候,我自以為遇上了知音。
初秋台北陰冷的雨中,我叼著尚未點燃的Churchwarden,漫步在華燈初上的信義路四段一帶,外套口袋中的手機制式地震動了三下。
我解鎖螢幕,在迷濛的煙雨中讀完了訊息。
「其實,我很厭世。」我用冰冷而又僵硬的手指,打出了作為結論的字句。
「我也是,」通訊軟體那端飛快地有了回覆,「真的爆幹厭世。」
我竊笑了兩聲,抬起頭。昏暗的街道上,最為溫暖明晰的店家已然在我面前迎接著客的到來。
我掏出打火機,推開了敲響掛鈴的玻璃門。那清脆的鈴響彷彿正試圖喚醒過分激動的我,它竭盡全力地用肢體分離的碰撞發出雜沓的尖嘯。但我沒聽見,即便仔細去聽,也不會聽懂。
但後來,我還是知道了。也不是說突然有一天便真相大白,而是日復一日地漸漸明朗。在與現世宣誓為敵的路上,我是忠貞不二的鐵粉,而對方只不過是跟風的假憤青。

我知道不行,但我還是想回到過去的時代。步調慢一點的時代、真摯的情感。就像木心的〈從前慢〉所說:「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順帶抱怨一下,還有魔獸世界尚未把玩家當智障的時代、低能免洗手遊仍未浪費技術開發資源的時代。
Smoker’s Inn的方桌上,我放下了手機。它的螢幕正被youtube鎖死30秒、with mental retardation的手機遊戲廣告佔據。
「你今天怎麼會來?」值夜班的老闆女兒問道。
「假日嘛。」我將外套披上椅背。「今天客人很少?」
「下雨天都沒人想出來。」她說,「茶還是咖啡?」
「咖啡,我要熱拿鐵。」我答道。她的問法讓我想起了「猜錯了,是茶」的那個白癡梗圖,我每次總會被戳到笑點。
「好,你有打火機吧?」她轉身,往吧檯走去。
「有。」
「還是說你要試試看火柴?今天有一個客人留了一盒忘記帶走。」她走沒兩步便停了下來,從牛仔褲口袋掏出一個小玩意。
「嗯?好啊。」我回覆,接過了她手中黑褐相間的小紙匣。

火是可以用火柴生起的。火柴凝鍊一生的精魂,在大事件的碰撞、摩擦之下,化為斑斕的火花。而那焦炭不過是屍體,何須在意?
火也可以由Zippo點燃。我無法否認,自己喜愛著美國近百年大廠的技藝造物:別緻的品味、絕對的安全、32英里防風以及終生保固。
Zippo已走出了它最原始的初衷,遠遠拋下了上個世紀將人生箴言刻於其上的二戰老兵。和現代人一樣,在浮華的價值竄升中,滿盈詬病:精心打造的外在,實則虛有其表,僅只是一副空殼,內裝著輕浮而過易蒸發的靈魂。
人們的價值觀病了,人生觀星移斗轉,改變從未停歇。但古人心與今人心,自然是相同的。如果真有人相信流傳千古都是迂腐、洛陽紙貴都是網紅清新文和輕小說,至始至終因歷史的解釋而拒絕去試圖理解,那肯定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
這不只是文豪與世道的戰爭,更是作家與學者的盜竊和猜謎。如同《幽冥之火》中如夢似幻的囈語,謝德用雙眼分解世界,再用文字重新構築。可到了金波特博士的手裡,卻又重現了不同的意義。
我並不是在怪罪後者,因為「歷史上」的金波特往往身不由己。可拋開政治、文化、大局動盪,讀懂《詩經》後,我感受到自己在宇宙歷史中並不孤獨,雖然只延長了約莫三千年的時間軸。那些悲憤、壓抑、奉獻、忍耐、婉約、傾心、無奈與溫柔,都是同樣在我心跳中醞釀的感受。一想到跨世紀的人們能理解我、體諒我,眼眶便困不住波瀾。

曾有人說,意識是一群構成身體物質的粒子,只不過它們首度有了「我就是我」的認知。而宇宙爆炸後的一切變化,都是結局早已命定的粒子碰撞。這點我保持懷疑的態度,但不是因為我有證據去質疑,而是太可悲(千萬別忘了,我會認為這觀點可悲,也是在這觀點中,無法避免的結果)。
也許世上真有該死的命運,它將決定我們何時死去、在哪死去、因何而死去。但它將馴服不了我逝世時的高傲姿態,因為我是桀傲不羈的。我會試著賞死神一巴掌、再對路西法比中指,不過有一個傢伙我應該奈何不了:阿撒托斯,祂的設定太逆天了,逆天得很有創意,堪稱宗教典範。

今年,我要出書了。但我不要這個世界因為我,只有一點點的不一樣。我要改革。為此我需要各位,無可比擬地迫切。
銘記C.C. Jenkins這個名字。

2018年7月4日 星期三